承接上文：〈溶化在幽蘭巷的小雪球（二）〉
夜深人靜不見波瀾的小河，縈迴着喋喋不休的細語，這是伴我入夢的清音。今附上水墨拙作《水鄉清音》：
淡淡遠去的歲月，陣陣飄拂的幽蘭，影映枕河春夢。常言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別人覺得是不可彌補的缺憾，但未必像棵草啊，在慈祥的長輩膝下亦是寶。
萬般滋味 盡在灶台鍋鑊
沒有了三位女傭，破殘大屋之內更感冷清，日常內三個婦嬬、兩個小童。生活井井有條、秩序不亂，因為外婆、好爹素來持家有方，平時即使有傭人，她倆也主力打理大小事務。做豆瓣醬、打水麵筋、醃雪裏紅、炒廣式肉鬆、鹽鴨蛋、做皮蛋、腌臘肉、熬蝦子醬油、釀玖瑰醬……樣樣親力親為。
靠近柴房間的天井，井中的水冬暖夏涼，水質清澈沒有污染。井旁還有一棵香椿樹，素來不吃鮑參翅肚的平凡人家，香樁嫩芽拌豆腐極好吃，萬般滋味盡在灶台鍋鑊。
在此下載蘇州美專創辦人顏文樑校長的水粉名畫《廚房》，反映了江浙地區舊時典型的煮食場景。當然幽蘭巷六號的灶間，沒有這樣講究，而面積要加一倍。
兩進舊屋四開間的樓上、樓下，穿過西面的通道，是寬大的廚房間，前後兩個磚砌刷白的灶壁，每灶台有兩個鐵鍋和湯罐，灶台後面各有兩個灶門洞，從洞口塞稻柴彎成的扒結，用火夾把結入灶膛內點燃焚燒，每灶膛外有結實的小櫈子。好奇的孩子東張西望，除了每年的送、迎灶君，通常不給小囡入灶間。
還有兩個柴房間，小天井旁一間，灶台後一間，面積相當於普通單人房。近郊的農民待稻穀收割脱粒，剩下的稻草曬乾後，送進城熟客門內。每次挑擔來的稻柴，須有序地叠放入柴房間。他們很有道義，把過堂中的草屑清掃乾淨。
古城蘇州與上海相距不遠，但普遍家庭無瓦斯爐或電爐。外婆家也有用洋油點燃的爐具，俗稱洋風爐、燒烤的炭火爐、消毒的酒精爐、暖窩，只用作灼熟的打邊爐，最適宜炒、燜、爆全在土灶頭。
陰雨天及晚上沒有了陽光，黑影幢幢陰森森，屋頂野貓追逐後淒厲的叫聲，别宅樹上的烏鴉鳥鳴聲，若聊齋故事中的鬼嚎叫，那恐怖令人不寒而慄。大舅不在蘇的日子，舅媽也寧可不上樓，與春弟都睡在樓下的房間。
從幽蘭巷到史家巷
寄父購買幽蘭巷的房子，主要是供岳母居住，他的岳母是陶氏中的大家姐，小兩輩的孩子都叫她「寄好婆」，寄阿爹生前是教育界人，孫輩們均未見過。寄好婆笑稱「坐冷板櫈的人」，她和寄阿爹比較開眀，除了協辦新法學校外，還兼做不少善事幫助弱者。
外祖雖不拋頭露面，通常是善舉的贊助人。她在四個姐妹中排行第二，外公生前是經營西藥和德國顏料的商人，獅子林園主貝潤生與外公連襟關係。小雪球的大舅父僅12歲時，外公在漢口中風身亡。銅鈿銀子身外物，青黃不接命已喪，商意產業均被生意拍檔吞噬，無奈寡婦帶着四個遺孤回蘇。
外婆的三妹早逝，第四個妹子嫁給馮桂芬的後代馮公湛，育有兩子兩女。長子馮松濤參加抗日，長年不在家；長女隨夫遠在北平；次女抗戰時期，是位救死扶傷的護士，日以繼夜的投入，耗盡了寶貴青春，體力極度透支而倒下，鮮血噴吐遭死神劫走，無不惋惜這花朵待放的少女，最痛心當然是逝者的慈母。
寄好婆小的兒子尚在求學，仙風俠骨的四爺爺駕鶴西逝，寄好婆為此住去了史家巷，馮家祠堂內的舍屋，陪伴她的四妹子，情理至上義不容辭，使寄好婆精神上有些慰籍。舊時代的人很重手足親情。
小雪球也常跟外婆去探望寄好婆。我們從幽蘭巷步行去史家巷，悠哉悠哉地行觀前街，去陸稿薦買醬豬肉，黃天源買大方糕，或者在稻香村買麻酥糖、百果餅等作手信帶去。
因祠堂正面門檻高而闊，我們往往在邊門入內。牆門間也有一户人家居住，房客頗為客氣謙讓。寄好婆頗喜歡小雪球，即刻在獅子頭缸內拿些小吃給囡囡吃。且說史家巷馮氏祠堂，馮桂芬駕鶴西去後，李鴻章上表為其建祠享祭，共分三路兩進，門面肅穆高大，最顯目之處，享堂內有左宗棠的碑文。現在列為蘇州市文物保護單位。
蘇州歷代文人縈匯
古城蘇州歷代文人縈匯，看似文質斌斌的年輕學子，家事國事天下事，輕重主次分明。當外敵入侵國土淪喪，他們熱血沸騰挺身而出，不惜代價投身八年抗戰，有的犠牲了寶貴的生命，有的從此離鄉别井，遺下的親友為此埋單。在時光的河流中，洗滌不清所謂的污點。
寄好婆覺得愛國不分男女，捍衛國土不論黨派，眾志成城堅不可摧，是我們應有的民族精神，才可頑強地突取最後的勝利。據聞如今蘇州檔案內也有一段馮松濤大義滅親的典故。
每次途經玄妙觀，擺檔看相的人，為拉生意嘖嘖讚道：「這位小小姐面清目秀，可否贈言幾句？」總是被外婆拖着小手急步避開，並細語輕說：「女孩子不可被人相面，有失體面禮儀。相貌由善心而出，何需術士解拆？等寄好婆和妳相面。」
回到幽蘭巷家剛坐停，外婆難得的幽默：「囡囡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割脫兩隻耳朵，像個湯團。」小雪球笑得前俯後仰，她又說：「不發脾氣時的相最好 ! 皺緊眉頭，哭出禍啦，相就不好了！不要像尖嘴狐狸樣，不學剌蝟和箭豬，做個開心小綿羊。相不求美若天仙，貌必須柔和清純。」
成長過程中外婆、好爹反覆提示，切忌浮躁焦慮樣，萬事平心靜氣，莫讓眉黛促！好爹曾拿出一把山水畫的摺扇，導賞其畫意，「眺望遠山如美眉，遙看半月似笑目。」將天地間的景色作比擬，解釋面相由平和的內心舒展。（故事待續）
〈溶化在幽蘭巷的小雪球〉之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