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弟之尊無憾而終──段正淳|楊興安

金庸筆下芸芸人物之中，最喜歡的是哪一位人物？這簡單的問題又帶來了兩條不同的思路：一是自己最喜歡取代的人物，另一是自己最喜歡接近的人物？

如果讀者是年輕人，他們即使喜歡武藝超群之士，說什麼也不會選上張三丰、洪七公、黃藥師這一類武林耆宿。他們所選的，一定是少年英雄，諸如郭靖、張無忌、令狐冲一輩。女孩子呢？則在一群嬌娥找尋影子，活潑的選黃蓉，嫻靜的選程英，失意落寞的選可憐可愛、情深無奈公孫綠萼。另一些人則選周伯通、韋小寶，亦有人選胡一刀、謝遜。總之，大都不會脫離自己的投影。然而，可知在金庸讀者之中令最多男士暗暗欲取而代之的人物，卻是一個武功只不過中上，全不像武林中人，優柔富厚的人物──段正淳。

國弟之尊寄身草莽

段正淳並不可愛，而卻得人羨慕，羨慕他什麼？不是他的武功淳和，鎮耀天南，更不是他的榮華富貴，國弟之尊；他最惹人艷羨的，是他的風流本色，艷福無邊！曾與筆者交談的中年人士，八九不離十，對段皇爺每不自覺流露欣羨之色。

段正淳是一個優柔富厚的人物，卻喜歡過閑雲野鶴、草莽之士的生活。是愛下江南的乾隆帝，再上三分光明左使，中年熱戀的楊逍這一類型人物，楊逍只有一個紀曉芙，段正淳除卻妻子之外，尚有情婦王夫人、秦紅棉、阮星竹、甘寶寶和馬夫人。有趣的是，她們都是一個模子燒出來的人物，多情、爽快、執着、辛辣。而且她們都只會為段皇爺產下女兒，不會誕男嬰。

段正淳的風流，是令人欣羨的，但卻要付出風流的代價，狐媚的馬夫人，便帶正淳到鬼門關行了一趟。他們聚舊的一幕，既香艷，又詭秘淒厲，驚心動魄。先是舊情復熾，打情罵俏，後來段正淳發覺墮入溫柔陷阱，仍不失本色，虛張聲勢，禦敵鎮定。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
……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
……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
…… (原文撮引)

段正淳重會馬夫人一幕，最能表現出他的個性：風流本色不在話下。卻仍可見到他勇敢、機智、和不失是非之心。可惜在風流自賞之餘，已落入人手。誰知他想保護的人，正是想害他的人，對方逐步逐步，一一引使之自暴其短，結果使敵人疑慮盡去，手到擒來。段正淳終於栽在婦人手裏，也是栽在自己個性弱點裏。

作者寫段正淳之好色而不使人厭，流美之處不在於情慾的描寫，而在於主人翁能令異性傾心相向。段正淳國弟之尊，夷地禮教之疏，何愁無後宮顏色？要赴溫柔之鄉，縱情慾之好，在他看來，不過揮袖之便，而他所追求的，是那些出類拔萃的女子，獻出無償的愛！

段正淳確有過人之處。平凡的男子要得到平凡的女子青睞，真心相隨，實在已不容易；不凡的男子，要得到不凡的女子青睞，也一樣不容易。除卻緣分之說，不凡女子眼界極高，每多傲岸，對之獻慇懃已不容易，何況令之委身相隨，終身不忘？由此可見，段皇爺確有過人處。

優柔富厚　無憾而終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知己難求，古今公認，而紅顏知己又更難求，究竟紅袖添香，溫柔解語，不失人間勝境。段正淳享盡人間風流，枕盡解語嬌花，何不令凡夫俗子艷羨？段正淳的成功，在求得紅顏知己，死而無憾；可憐的，段正淳卻令對他傾心相愛，歡少愁多的美人一個個抱恨終生！

段正淳生命中的成功，倚伏了他的缺點，他的缺點，造就了他的成功！他就是這樣一個難下斷語的人物。以中國傳統道德觀念來看，段正淳絕非一個君子，甚而更是一名淫逸之徒。每以一己之逸樂，耽誤對方的一生。但情之為物，亦絕非理性可度，誰料得他的情人，會為他的一句甘言而芳心竊喜，永不言悔；和他相處分秒須臾，都是生命中最彌足珍惜，最冀望停着不溜的時光？誰又能說段正淳沒有給別人帶來快樂？

段正淳予人欣羨的地方是難得，但難得的並非都一定可貴；過人之處亦不一定是過人之長。情愛之中應該還有更高層次的追求，愛別人而不會替別人帶來悲劇，情意肯定比段皇爺高貴；渡己也渡人，才是真正的好漢。段正淳能渡己，但不能渡人。自己的快樂，別人卻哀痛。所以他的品格，亦如他的武功一樣，至死亦未及第一流境界。不過在濁世之中，仍不失為一號人物，而成為濁世佳公子的偶像。

真正好漢渡己渡人

其實段正淳的遭逢，可羨而不可代。草屋一役，一敗塗地，偏偏這個時候，卻是群美環聚，這個風流公子尷尬可知，更不幸的是一個一個灑血死在身前而無能為力，這種磨折痛楚對一個以情愛為生的人，不啻凌遲割肉。福禍相倚，哀樂隨生，實則根緣早種。不過無論如何，以段正淳的氣質稟性而言，他在自刎以謝佳人的一剎那，能與五位均有白首之約，肌膚之親的紅顏知己死在一塊，也許應感到此生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