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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宜多士 遐不作人──2024-25香港中文大學對聯創作比賽頒獎致詞

香港中文大學對聯創作比賽不僅體現本校同學的文學與文化水平,更很好地呼應了我們校名中的「中文」二字。我藉此良機澄清一個觀念:格律詩、對聯只屬於文言文的範疇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主任、各位輔導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大家午安!非常榮幸負責是次對聯比賽的評判工作,並擔任典禮嘉賓。剛才兩位評判黃坤堯教授、劉衛林教授的致詞十分精彩,到我已經是強弩之末,難以為繼了。儘管如此,我仍要奉命在此地續貂幾句,謹先感謝各位!

中文教育傳統

剛才劉衛林教授談到自己1980年代師從常宗豪教授的往事。我生雖晚,不過那時也有幸與中文大學結緣了:我的舅公是商學院教授,當時我們一家隨他住在第一苑的宿舍──第一苑後來改建成現在的研究院大樓。我至今印象猶深的是,每到學期結束,舅公的書桌上便有厚厚一叠考卷。那不是商科、而是「大一國文」的試卷。也許大家感到奇怪:商學院的經濟學教授,怎有資格批改這一科?

我校至今都有一個傳統,那就是不論哪個科系的教師,都一樣看重文學與文化教育。
(Wikimedia Commons)
 

原因很簡單。第一,那一輩的學者飽讀詩書,無論執教哪個科系,知識層面都非常廣博,多具有深厚的文學與文化底蘊,批改這一科可謂綽綽有餘。第二,當時中大的人手不足,即使中文系以外的教師,也會支援「大一國文」閱卷工作,大家齊心協力。毋庸置疑,我校至今都有一個傳統,那就是不論哪個科系的教師,都一樣看重文學與文化教育;潛移默化之下,各系同學也都耳濡目染。

大家請看這次比賽的得獎者,有來自新聞學院、中文教育、歷史系、航天科學與地球信息學系、醫學院、中醫學系、護理系的同學,並非中文系一系獨大,由此可見本校同學的文學與文化水平,同時也可知道各位評判在評審時並無偏袒之嫌。誠然,這就很好地呼應了我們校名中的「中文」二字!

白話文可入詩

在略作點評之前,我要先藉此良機澄清一個觀念:格律詩、對聯只屬於文言文的範疇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揚言要打倒文言文和舊詩。詩詞和文言文雖然被捆綁在一起,但仔細思忖一下,二者的性質並不相似。

詩詞主要講究的是格律,因此除了以文言文為基調,使用白話文也未嘗不可。
(Wikimedia Commons)
 

提起文言文,大家首先會想到「之乎者也」那些虛詞,老一輩甚至認為只要善於運用這些虛詞,文言文就寫得好。回看詩詞,其實很少用到虛詞。所以五四打倒舊詩,主要並不是詩詞使用文言文,而是詩詞的格律規則有點難度、有點嚇人。

其實,詩詞格律遠不如人們想像中困難,這次的得獎者中,就有不少同學是臨時學成的。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也有賴於格律同樣有易於掌握的一面。詩詞主要講究的既然是格律,因此除了以文言文為基調,使用白話文也未嘗不可,舉個例子,隋唐之際的佛理詩人王梵志,有這樣一首作品: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所謂「土饅頭」就是墳頭,一個個墳頭在郊外星羅棋布,像剛蒸熟的饅頭。那麼土饅頭的餡料在哪裏呢?城中居住的我們這些活人就是未來的餡料啊!這首詩雖為古體,卻依然屬於舊詩的範疇。詩歌以曉暢易懂的白話為基調,同時又饒有深意,以言簡意賅的幽默筆觸呈現出佛教的生死觀。由於佛教要弘法,皈依接受者自是多多益善,因此佛理詩以白話為基調,越淺易,受眾便越多。進而言之,不僅以北京話為底色的白話可以入舊詩,廣府話、閩南話、江浙話同樣可以──只要你掌握了格律規則,無往而不利。

此外,文言和白話在舊詩中是可以融合無跡的。我再從這次的得獎作品中舉一例:「在書院進修仁術;於杏林肩負白袍。」這是團體組的優異獎,由醫學院同學「青春醫路」所作。請問各位,這一副對聯的基調是文言還是白話呢?有朋友說兩者都有可能。沒錯。再看聯中「在」、「於」兩個虛詞,在其他得獎作品中是很罕見的──這是因為此聯使用的更接近散文、而非詩歌的語言。因此我們不難發現,舊詩(包括對聯在內)的語言彈性的確非常高。

七言律詩似大特寫

這一次比賽,體裁要求為七言對聯。我們知道,一首律詩的第二、三聯是要對仗的。因此參賽同學可以自己的七言對聯為基礎,將之發展成一首七律。正如前面兩位評判所說,對聯由於篇幅較短,所以比起寫一整首詩要容易。但容易歸容易,仍有必須注意的地方。我們如果要為一首七律創作其中一聯,也有輕鬆之處,因為這一聯有上下文相互照應,哪怕聯中的文義交代得不盡清晰,也可透過上下文來尋繹。

可是,如果單獨創作一副對聯,就沒有可照應的上下文了,因此文字表達必須清晰、完足。以畫為喻,假如我要畫一幅全身像,也許會特別注意畫中人的頭部特徵、手足舉止;至於襯衫上有多少皺摺、皮帶上有幾個孔、鞋帶打了怎樣的花式,大可從略。

但畫作的主題如果只是鞋背上的鞋帶,那就要大特寫,務必纖毫畢現,可能連鞋帶上的纖維紋路都一絲不苟。不過,穿這雙鞋的人儀容、衣著如何,觀眾就不得而知了。七言對聯正可謂一幅大特寫。如護理系同學的團體組得獎作品「瑞雪霽光浮蟻盛;疏香朔暗碧霞煎」,就是一個不錯的例子。

早在齊梁之時,劉勰便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指出:「反對為優,正對為劣。」(Wikimedia Commons)
 

正對、反對、工對

最後要談的是何謂「正對」、「反對」和「工對」。所謂正對,就像天對地、日對月、男對女等,屬於同類對,上、下聯的內容相互補充。而反對則是上下聯的內容相反相成,但又互相映襯。

有趣的是,早在齊梁之時,劉勰便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指出:「反對為優,正對為劣。」為什麼呢?因為正對的上下聯反覆講同一個道理,容易導致內容文義重複。而反對的上下聯內容相反相成,能夠形成張力,而且在內容文義上予讀者以新鮮感。

所以說,對聯和近體詩都像香港的土地,寸土寸金,不宜浪費──我們讀中文系的人往往有很多藏書,因而要買房子、買倉庫來放書。哪怕滿屋的藏書,整體價值也不及房子、倉庫本身的價格貴,這在非中文系的朋友看來,大概十分不經濟。古云「買櫝還珠」,我們讀中文系的大概應該「買屋還書」了。無論如何,懂得寫對聯、近體詩的中文人,至少還明白「寸土寸金」的道理的。我們大學圖書館的溫習室中掛著這樣一幅對聯: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這就是典型的正對,非常著名,上聯寫勤身,下聯寫苦志,兩者相互補充,發人深省。不過大家想想,上聯既然從正面寫勤學了,下聯可否變換一下,從反面來講?內容不妨是:如果不勤學,畢業時連三級榮譽都得不到,就有點麻煩了。

至於工對,就是上下聯語法、詞性精工的對聯。限於時間,我僅聚焦於得獎作品中的詞性來略談。例如主辦方為個人組所出的上聯是「山城秋日滄波靜」,有得獎者以「春風」對「秋日」,自然工整。「春」「秋」為季節,「風」「日」為天象或氣象,非常妥貼。不過,也有得獎同學以「春華」對「秋日」,可以嗎?大家也許會覺得「日」為天象,「華」即花朵、為植物,似乎並非正對(當然也非反對)。

為什麼「春華」依然可以接受呢?那是因為如季節、方位、數字、地名、朝代之類的用字,一看就讓人知道其對偶屬性,與之組詞的另一字遂多了一些彈性。此處的例子,就是一看「秋」「春」便知為對偶,「日」「華」縱然並非同類對,但至少都是名詞,而且籠罩在「秋」「春」二字的光芒下,故也沒什麼問題了。因此,「春」「秋」之類有着強烈對偶性質的詞語,就像女生化妝時所用的遮瑕膏,具有很強大的功效。因此相對「秋日」來說,縱然「春風」是工對,「春華」未必是,但後者呈現的美感相對前者也不遑多讓。

再看崇基中文系系會「彬泓」的得獎作品,使用了嵌字聯,把「崇」「基」二字分別用於上下聯的第三字位置。這也令我們對語言習慣有所思考。一般來說,「崇」字是作形容詞用,作名詞只有兩義,一是指崇山,一是指位尊德高之人,但這兩義平時都用得不多。換言之,我們看到「崇」字,大概都會視為形容詞。

至於「基」字,一般都是名詞,有時也作動詞用。如此看來,「崇」「基」二字的詞性不同,分別放在上下聯的同一位置,就有可能導致兩聯的語法產生差異,屬對也就不太工整了。回觀同學得獎的對聯,是以「崇山」對「基石」,這裡「崇」為形容詞,「基」為名詞,抽離看當然不甚對,但「崇」修飾「山」、「基」修飾「石」,「崇」「基」二字都成了定語(attributive),詞性雖不同,語法功能卻相同,加上二字本來又組成一個專有名詞,因此如此嵌字,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換言之,「崇」「基」二字若只是普通措辭,未必能算工對;但作為書院名稱而撰寫嵌名對,就未嘗不可視為工對了。

以上零思片語,不成章法,感謝諸位的耐心聆聽。我要再次恭賀各位得獎同學,並感謝籌辦是次活動的同事,以及蒞臨觀禮的各位師友!由於得獎同學的「崇基」聯,讓我想起五年前為慶祝崇基學院七十週年,中文系同事籌辦一次書法展覽,我曾撰聯一副祝賀。茲迻錄於此,拋磚引玉。謝謝!

崇岡存象設,日就月將,雲漢昭回,攸宜多士;

基命於緝熙,金聲玉服,圭璋特達,遐不作人。[1]

案:本文為中文大學古典詩詞校園推廣與學習計劃「對聯創作比賽」頒獎典禮致詞初稿,於2025年4月7日致詞後再作修訂而成。全文刊登於《華人文化研究》十二卷一期(2025.06)之「對聯創作比賽」專輯。


[1] ◎[唐]杜甫〈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崇岡擁象設,沃野開天庭。」崇岡:高山。象設:法度。◎《詩經.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日就月將:每天有成就,每月有進步,形容精進不止。◎《詩經.大雅.雲漢》:「倬彼雲漢,昭回于天。」又〈大雅.棫樸〉:「倬彼雲漢,為章于天。」雲漢:銀河。昭回:星辰光耀回轉。〈棫樸〉本義,指銀河在天,文章斑斕,猶如周王為法度於天下。此處藉指學院之典章制度,若銀河燦爛,可供後學取法。◎《詩經.大雅.棫樸》:「奉璋峨峨,髦士攸宜。」意為周王左右諸臣手捧璋瓚禮器,盛服端莊,都是合適的才俊。多士:指眾多才俊。出自《尚書.周書.多士》。◎《詩經.周頌.昊天有成命》:「夙夜基命宥密。於,緝熙!」基:開端。基命,指初受天命而就位。也指謀劃政令。於:讀作「烏」,感嘆詞,有讚美之意。緝熙:光明。此處指學院創辦之始便蒙受天恩,前路光明。又前引〈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指勤學的過程中,思想與前途皆日益光明。◎《墨子.經說》:「使人如己,不若金聲玉服。」聲如金、色如玉,比喻學者的堅貞品格和操守。◎《禮記.聘義》:「圭璋特達,德也。」圭、璋:諸侯朝覲天子時所持的玉器。特達:特出而通達。比喻君子人品高潔,資質優異,卓越出眾。◎《詩經.大雅.棫樸》:「周王壽考,遐不作人?」本義指周王賢明長壽,故能培養眾多人才。遐不:胡不、何不。「遐不作人」意為「何不培養人才」,縱然是問句,卻為肯定之意,類似用法時見於《詩經》。此處藉指學院七十華誕,培育濟濟人才。

陳煒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