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這本書,時光就開始倒流。我不由自主地點頭、微笑,彷彿回到了七年前的詩選課上,耳旁傳來冷氣的嗡鳴,與穿透了它的清亮嗓音。
這本書保留了陳煒舜老師,亦即作者「原汁原味」的授課風格。書中的觀察和思考細緻入微,除了講解必要的知識點以外,也重視文學史的發散;除了系統性的歸納,也同樣關注特例,比如作者在總結詞牌通常規定的平仄押韻後,以〈西江月〉為例說明了換韻和平仄通押的情況,再如作者歸納了判斷上聯和下聯的實用方法,卻也補充道不能只看末字的平仄。
另一方面,這本書將帶你領略古典詩詞寫作的魅力,感受詩詞與新文化、書面語及方言之間的奇妙共振。想要寫好舊體詩詞,需要熟悉格律和煉字技巧,作者會在書中仔細講解這些基本功。此外,他同樣強調,創作者要有一顆「願意打開的心」。他分享了在宜蘭南方澳開寫作班時,一位泰雅族小朋友根據抽到的「小刀」和「球鞋」兩個詞,即興創作的句子——「小刀是進攻的,球鞋是逃跑的。」文字有時就像咒語,能夠打破人和事表面上的孤立和隔絕,在混亂的時空裏創造聯結,令個體超越自身,與廣袤的歷史相遇。而赤子之心正是創造咒語的秘訣。

意在言外的自由
正如作者所言:「這世上已經有太多虛假,如果連心都假,人生還有什麼快樂和希望呢?」這令我想起他在解析〈如夢令〉時提到的「桃花源」:「桃花源就是一爿世外仙境、香格里拉,穿過深洞到達後,整個時間的維度都不同了。這裏只有青春、快樂和愛情,沒有衰老、悲傷與死亡。」桃花源不受時間法則的約束,換句話說,它是永恆與純真的化身。愛好詩詞和文學的人大多懷有一顆敏感的心,照見萬物的脆弱和易朽,也因此更加嚮往桃花源。
然而,想要找到心中的桃花源,為何選擇創作限制嚴格的舊體詩?新詩的創作不是更靈活,也更自由嗎?
事實上,正是舊體詩備受約束的形式,賦予了它「意在言外」的自由。新詩中固然存在桃花源的入口,卻無法取代舊體詩獨特的意藴之美。作者認為,絕句和律詩通過倒裝、錯綜、省略、映帶等方法,形成了包容多層旨意的文本空間,讀者也能從中玩索出種種新的解會。
首先,對平仄和用韻的規範塑造了詩詞的音律。一些初學者認為格律知識複雜、艱澀,是因為他們只把規則當作教條接受,卻不曾透過表達效果,切身體會規則之必要。而這本書將帶領讀者探索詩詞如何借助音韻來寓意和抒情,例如作者指出「向晚意不適」全句使用嶙峋的仄聲,可見李商隱當時「身心實在非常不適」,又如作者以李後主的〈虞美人〉為例講解換韻;「每換一韻,文字就會翻出新的意思」,可見句子的不同音效能夠營造出不同的情調。
其次,漢字作為象形文字,自身即具備表意功能,每個字都像是一枚小小的圖騰。在〈對聯談趣〉的師生互動欄目中,作者指出「桎梏」比「囹圄」更適合與「團圞」相對,因為前者避免了國字框在視覺效果上的重複。

最後,詩詞往往透過對仗或上片與下片之間的呼應,創造「弦外之音」。作者以〈水調歌頭〉為例,解釋了「人月一體之感」何以似月光一般,從上片溶入下片。此外,寫詩所用的借對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在「黃金閃令身非我,白骨岩巉木乃伊」一聯中,作者用「身非我」來對「木乃伊」,乍看像是無情對,實則補充了以主謂賓結構解讀「木乃伊」的新角度,賦予了它不同於名詞的新含義。更巧妙的是,「木乃伊」的本義和新義都描述了圖坦卡門之死,而前者靜、後者動;三個漢字搭建的小空間暗含豐富的變化,讀者彷彿置身於童年的家屋,在狹窄的閣樓中尋寶。這種遊戲般的樂趣,將覆蓋在死亡表面的、掩人耳目的恐怖,沉澱為對生命本質的哲思。
幽默的底色
更進一步,「木乃伊」創造的「弦外之音」不只限於三字之內,而是像裝點墳墓的笑聲一般,在詩中飄蕩。這層「弦外之音」昇華了全詩的主旨,或者借用書中的另一個比喻,這是在為詩作「著鹽」,而幽默感則是這種別致鹹味的來源。若想寫出「著鹽」的詩詞,扎實的基本功固然重要,而寬廣的心胸也同樣不可或缺。
文是心的鏡子,正如袁世凱的詩在幕僚的修改下多了文人之氣,卻少了雄傑之氣那樣,作者意趣橫生的筆觸,同樣離不開他的幽默,而幽默的底色則是包容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作者的幽默感融入了這本書的語言風格和思考角度。不論是活潑的自我調侃,還是通過「講故事」來解釋概念的方式,又或是在談及選擇袁世凱詩稿的理由時,俏皮地指出「瑜」也可能掩「瑕」,都令知識化為生氣勃勃的活水,我對書中清晰、獨到和精妙的思辨佩服不已,也為作者風趣親和的人格魅力所打動。
另一方面,這本書的內容縱深、寬廣,字裏行間流露出包容的同理心,令我感念人世溫柔,例如對於婉約詞和豪放詞的正變體之爭,作者指出「沒有所謂的價值判斷」。他也在書中談到自己喜歡用粵語寫七律,並表明「反對以一種方言去霸凌另一種方言」。憑藉著這份同理心,他將詩詞轉化為創造力迸發的場所,令不同個體與不同時空的記憶相互碰撞、對話、交融。人情不分當代與古典,正如作者所言,當紙面上的情帶來觸動,就能轉化為真情,看似是在「造情」,實則是在降靈、在招魂。
由此也可見,批評舊體詩創作「過時」實則是一種虛妄的自證。正如書中所寫,「一方面,人們從未否定古代詩詞聯的辭章之美;另一方面,卻認為舊體詩創作已經過時。」批評者們同樣懷有挽留美好的願望,卻害怕面對花落月殘的荒蕪;他們動搖不定,取來現成的「顏料」填補心的空洞,卻墜入了慾望過剩而信仰匱乏的快餐文化裏。殊不知,正是他們的選擇、或者逃避選擇,令時間和歷史變得不可挽回。

桃源與深洞是一體兩面
永恆並非不存在,只不過,人們難免被不斷熵増的宇宙裹挾,於是將它忘卻了。其實每個人都曾去過桃花源。正因如此,一切抵抗遺忘的努力,才格外動人;因為,那需要比宇宙本身更堅強,也更絕望。
桃源與深洞,往往是一體兩面。肉眼看不見小刀和球鞋的關聯,一顆未蒙塵的心卻可以;反過來,詩詞創作也可以洗去心上的塵埃。作者提到,創作舊體詩是他紓解工作壓力的方式。夢中接天的碧海、太子餐廳的人情與懷舊、台北夜巷裏一枚潮濕的落葉、貓影與罔兩⋯⋯弦管無心,卻見證了世間瞬逝之美。「無心」的「無」,並非指內在的空無,而是強調邊界的消融與敞開,亦即,那顆願意打開的赤子之心。超越社會賦予的身份牢籠,讓文思成為唯一的舟楫,將名利之念留在岸邊,才能找到桃花源──那個你一直身處其中,卻無法用肉眼窺見的世界。
事實上,古典詩詞的生命力比人們想像中更堅韌,也更持久。今時今日,它雖已不似古代那般,在政治舞台和社會生活中扮演主角,卻化為細雨,無聲地潤澤了在現代化生產、以及大數據時代中漂泊無依的心靈,令人們在自身文化土壤的滋養下,重新長出根系。而下得最慷慨、也最謙和的雨,就非對聯莫屬了。
作者選取的大多為親眼所見、貫穿日常的例子,如香港中文大學的崇基書院,以及大學圖書館溫習室中的對聯。這些例子具體鮮活,不但體現了他作為一名學者,滲透進生活表裏的觀察和反思,也證明了古典詩詞聯其實無處不在,擁有一雙懂得辨識聲律之舞的慧眼,能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由此可見,這本書將賦予讀者觀察和理解生活的新視角,好比一隻萬花筒。
與此同時,正因對聯仍是當代生活的重要構成部分,才更需要遵循格律規則。書中的〈詩聯不厭改〉一文,記錄了作者參與的九龍寨城公園落成初期之詩詞聯語的置換工作,一方面是為了提高社會對傳承舊體詩詞聯語知識的重視,另一方面也能讓有志學習詩詞聯語創作的讀者借鑑和參考。細讀全文,不論是表格還是逐字的分析,都可見作者豐富的才思和學養。
更珍貴的是,從作者、以及文中的何文匯教授等學者身上,我領略到了自古傳承的文人風骨:治學之人對精神價值的堅守,以及對社會責任的承擔。或許,不同的時代有不同形式的禮崩樂壞,卻也譜寫着各自的離騷。
至於那些「附庸風雅」的說辭,則不過是趨炎附勢的藉口。既是「風雅」,又何來「附庸」之謂?罔顧聯語的格律錯誤,無異於剝奪古典文化的內核,如此一來,九龍寨城公園中的對聯才真正淪為了「附庸」──經不起評鑑、只可裝點門面的形式空洞。
總而言之,在古典詩詞「寸土寸金」的文本空間裏,每一粒方塊字都容納了音、形、義這三重維度。這本書將會成為你的嚮導,帶你探索字詞如何最大程度地激發官能,情感的光影又如何透過聲色緩緩浮現。你將一筆一劃地,雕刻屬於自己的核舟。某個瞬間,你會突然發覺,自己未曾出發,竟已經抵達,以為在千里之外的桃源,原來始終堅守於尺幅之內,待你歸來。
原刊於《讀書雜誌》,本社獲作者授權刊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