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關於可平可仄之字──近體詩格律概說

無論中國或西洋古典詩歌,都很強調節奏和用韻。但要做到節奏明晰、用韻和諧,詩人必須要積累一定的詞匯量。

[編按:以下為作者一場關於近體詩格律講座的文字稿,內容主要以近體詩的平仄、格律及拗句為主,將分12節發布,以饗讀者。]

承接上文:〈近體詩的用韻〉(12之10)

近體詩中的絕句、律詩,雖然篇幅短小,內容卻可謂密度甚高,有尺幅千里之致。這是因為嚴謹的格律規範,導致其遣詞用字往往出現倒裝、錯綜、省略、映帶等方法:這些方法所形成的文本空間,本身就能讓作者置放多層的旨意;而讀者在閱讀玩索的過程中,更可能產生種種新的解會。處於寫作的初階,我們首先要談一談近體詩用字的讀音問題。

數字的平仄

無論中國或西洋古典詩歌,都很強調節奏和用韻。但要做到節奏明晰、用韻和諧,詩人必須要積累一定的詞匯量。舉個例子,前人提到兩個,往往會說「一雙」,為什麼呢?這樣從漢語中數字的平仄說起。中國數字從一、二、三直到千、萬、億,其中只有「三」和「千」兩字是平聲,其餘都是仄聲。前面談到杜牧〈江南春〉絕句第三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為五連仄,其中「四百八十」乃是虛數。既然是虛數,為什麼不索性改為「一萬三千」,以避免使用雙拗?原來據史書記載,南朝首都建康有佛寺五百餘所,到了唐代,這些寺廟大部分仍然保存。因此,「四百八十」雖是虛數,卻虛中有實,因為這個數字與五百較為接近。

但無論如何,數字的組合千變萬化,創作近體詩時遇上數字,不可能每每以拗救的方式來承載。因此,古代詩人大致就有這樣的安排:大的數字,往往舉其成數,或使用虛數。小的個位數字,往往是單字,會與量詞搭配,比如「四張」。這樣一來,數字(如「四」)多在單數字位,量詞(如「張」)多在雙數字位;由於「一三五不論」,數字內仄聲字較多的尷尬就消除了不少。至於數字「二」,同義或進義詞有「兩」、「對」、「雙」等,只有「雙」為平聲,因此詩人就很樂於使用了。

由「二」、「雙」的例子,我們不難發現,詩人在累積同義或近義詞時,最好要注意平仄,一旦格律不合,便可替換他字。比如唐太宗有一首五言排律〈重幸武功〉,其中一聯云:「孤嶼含霜白,遙山帶日紅。」為什麼用「遙山」不用「遠山」呢?因為「遙」為平聲、「遠」為仄聲,如果寫成「遠山帶日紅」就犯孤平了。由此可見,「遙」「遠」二字平仄不同,卻可完全替換。又如賈島五律〈春行〉尾聯:「舊鄉千里思,池上綠楊風。」「楊」、「柳」二字同樣是平仄不同而可完全替換。如果寫成「池上綠柳風」就失律了。

除了單字詞外,雙字詞也有類似情況。如李商隱五律〈屬疾〉尾聯:「多情真命薄,容易即迴腸。」所謂「迴腸」,出自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是以腸一日而九迴。」與「迴腸」涵義相近的有「斷腸」,典故卻出自《戰國策.燕策三》:「吾要且死,子腸亦且寸絕。」「迴腸」表示愁腸迴轉旋繞,「斷腸」表示肝腸一寸寸斷開,雖然都比喻憂思至極,但字面意思卻有差異。李商隱詩此處選擇「迴腸」,自然是因為此句基本句式為「仄仄仄平平」;如果是「平平仄仄平」的句式,就會改用「斷腸」了。由此可見,掌握一定平仄相異的同義詞、近義詞後,寫詩就更懂得變通,空間可以很大。

意義不變之字

此外,還有一些可平可仄而意義不變之字,平日若有累積,創作也自然更為便捷。最常用的有以下幾個字︰

聽、看、醒、忘、思、過、供、望、任、嘆、探、嵌

例如「聽」字無論讀平聲還是仄聲,都是傾聽的意思,可謂百搭。如白居易七絕〈冬夜聞蟲〉,就出現了兩個「聽」字:「蟲聲冬思苦於秋,不解愁人聞亦愁。我是老翁聽不畏,少年莫聽白君頭。」第三句的「聽」當讀平聲,否則變成「仄仄仄平仄仄仄」,頗為不諧;第四句的「聽」則必讀仄聲,否則失律。

現代國語中的「看」是多音字,解作「看視」讀仄聲(第四聲),解作「看守」讀平聲「第一聲」。粵語也受到國語的影響。但在詩詞中,「看」字可平可仄,意思一致,和「聽」字相同。如張說五律〈道家四首奉敕撰〉其二:「作賦看神雨,乘槎辨客星。」此聯出句基本句式為「仄仄平平仄」,「看」必讀平聲。而張說另一首五律〈晦日〉首聯云:「晦日嫌春淺,江浦看湔衣。」此聯對句基本句式為「仄仄仄平平」,「看」必讀仄聲。

「醒」字在詩詞中也讀上聲,但也可讀作陰平的「星」,並不影響涵義。如杜甫五律〈高柟〉尾聯:「尋常絕醉困,臥此片時醒。」「醒」便讀「星」。但杜甫另一首五古〈早發〉,有「煩促瘴豈侵,頹倚睡未醒」一聯。參考前文韻腳,「病」、「并」、「正」、「命」、「映」皆為仄聲,則「醒」字必讀仄聲。

「忘」字一般在粵語讀平聲、國語讀去聲。唐人詩作中,此字讀平聲較多,但也有讀仄聲者。如唐玄宗〈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有「虛譽不可飾,清知不可忘」一聯,前文韻腳「良」、「行」、「康」、「傷」、「桑」等皆為平聲,可知「忘」字亦然。又如玄宗另一首五排〈過晉陽宮〉尾聯云:「艱難安可忘,欲去良踟躕。」出句基本句式為「平平平仄仄」,知「忘」字必讀仄聲。

再如「思」字,根據何文匯教授之說,此字一般作動詞時讀平聲,作名詞時讀去聲。如剛才所舉賈島〈春行〉「舊鄉千里思」一句,「思」字作名詞解,正是讀去聲。但是在詩歌中,有時「思」字作動詞解時也讀去聲,如李商隱〈錦瑟〉「一弦一柱思華年」,「思」為動詞,然必讀仄聲,否則就犯下三平之忌了。至於「相思」一詞十分有趣,本來是相互思念之意,自然是偏正結構的動詞詞組。但它又可轉為名詞使用,就像英文中的動名詞(gerund),動詞think加上-ing,便成thinking,就可作名詞使用了。只是中文在語法結構的呈現上沒有英文那麼顯著,要了解「相思」是動詞還是名詞,必須看上下文。

如在張九齡〈海上望月〉「竟夕起相思」,作動詞用;李商隱〈無題〉「直道相思了無益」,則作名詞用。但無論哪種用法,「相思」之「思」必讀平聲,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而另一方面,到了明清時代,「思」這個單字作名詞用時,也可讀作平聲了。如清高宗〈古別離〉:「古別離。乃有天上牽牛織女星分歧。至今八萬六千會,後會滔滔無止期。可憐一會才一日,其餘無央數日何以消愁思。」正是「思」字名詞而讀平聲之例。

此外,與「思」字相似的還有「過」字。如果是名詞,為「過錯」之意,必讀去聲。作為動詞則可平可仄,讀「過錯」的「過」也可,讀平聲(國語讀「鍋」、粵語讀「歌」)也可。「探」讀「貪」音,「嘆」讀「灘」音,在近體詩中也很常見。此外還有不少可平可仄而涵義不變之字,卻未必那麼常用,一旦用了反令文字生硬,我們就從略了。

「近體詩格律概說」 12之11

延伸閱讀:

近體詩創作有什麼入門書籍?(12之1)
近體詩的體裁(12之2)
近體詩的平仄與基本句式(12之3)
〈關於黏對〉(12之4)
〈各種起句方式〉(12之5)
〈關於孤平〉(12之6)
〈關於下三平與下三仄〉(12之7)
〈單拗與雙拗〉(12之8)
〈《平水韻》的淵源〉(12之9)
〈近體詩的用韻〉(12之10)
〈關於可平可仄之字〉(12之11)
〈關於多音字、破讀字、變音字與合掌〉(12之12)

陳煒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