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神話與地方傳說裏,神明往往不是憑空落下的名號。更多時候,它是人間把值得銘記的人事,一點點推向永恆的方式:有人護佑民眾、解除困厄、讓日子得以安穩,便在口耳相傳與香火供奉之中, 得以反覆確認、 地位慢慢抬高,終至成為配享奉祀的存在。
香火不只是一炷香的敬畏,更是一種長久的取捨:能被供在案頭的,往往來自人間的判斷:誰值得被記住,誰的功德足以長久相沿。
請神臨壇 酬恩禳災
也因此,所謂「建醮」,從來不只是向神明祈求的單向動作。醮,一種設壇行儀的道場:潔淨齋戒,延請神明臨壇,誦經行科,以禳災祈福,也以超度幽靈。它的作用不止於「求」,還在於「安」:把災厄、疫疾、死亡與離散帶來的不安,交由一套固定的儀程來安置:設壇、誦科、巡行、送神,各就其位,人心有歸,地方安定。

錦田鄉的酬恩建醮,最特別之處正在於它把這條規律寫得格外明白:它的關鍵不只在「太平」與「祈福」,更在「酬恩」。酬的是什麼恩?不是抽象的神恩,也不是泛泛的太平之願, 而是為了酬謝兩位改寫沿海居民命運的官員:兩廣總督周有德、廣東巡撫王來任。
《新安縣志》回溯清初一度嚴行沿海遷界政策,驅民不乏其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周、王二公先後上疏,請求恢復沿海居民的居住與生計空間。香港龍躍頭鄧氏所存《報德祠神誕冊》(1923 年)所見,記錄的正是驅逐離境這個政策如何得以扭轉:巡撫王來任臨病仍上《展界復鄉疏》,總督周有德接力推動,終使沿海居民得以返鄉。
在地方記憶中,稱二大人有 「再造之仁」,一句「咸安厥居,得以綿延世澤,敢不報其德乎」,便把酬恩的道理說得直白。錦田鄉紳把報恩於周王二公,落在兩個方向:對死者,以建醮超度遷界中喪生的亡魂,讓「復界之恩」不只惠及生者,也安頓死者;對生者,則以酬恩祈安、立院教化、凝聚社群,把感戴化為長久相沿的做法。
不是奉祀遙遠的神祇,而是酬恩於周王二公,以其曾使一方民眾得以復業安居。於是,鄉人不只口耳相傳,而以書院與建醮,把記憶立為可承續的規矩:在水頭村建立周王二公書院以奉祀先賢,以示對二人首倡及協助民眾之力;又,以書院教化子弟,使報德不止於一時的起意, 甚至成為可以承續的社群規矩 。


其後,將酬恩祭典定為十年一屆:每一次建醮,同時完成答謝周王二公之德、超渡亡魂與祈福保境三重指向,把地方的歷史創傷、倫理回應與日常所願,收束成一種無用多言卻人人自知的秩序。
十年一屆,不是例行重複,而是一次次鄉土自覺的重聚。也正因這份自發的凝聚力,才使它從地方習俗走向更廣闊的公共認可,成為正式標記的在地傳承。籌備、募捐、分工、輪值,搭棚設壇、延師開戲、行科誦經……每一步都有專人力扛,才把相約而聚,落實成可行的年例。周期與社群規模、傳承相關,海外鄉民特意返鄉參與,醮會成了鄉愁紐帶,強化認同。而這份認同,正是它能一次次召喚的港人理由。熱鬧只是表層,真正被保存的,是一種重新聚攏的能力。


竹棚體現儀式秩序
到了今天,錦田建醮最容易被看見的,必然是醮壇的規模、竹棚的壯觀與人潮的熙攘。這些看點本來就不必否定:人先被吸引,才願意走近;先願意留步,才可能了解更多。然而,若目光只停在場面,便容易錯過背後更深一層的語言:竹棚在這裏不是臨時搭起的佈景,而是儀式秩序本身的一部分。
竹的伸展、榫扣、扎綁與承重,看似是手藝,實則把一套無形的規矩落成可見的形制,讓社群在共同的空間裏重新對齊步調。每一次的重新搭建,都會提醒人們:傳統不只是被觀賞的古物,反覆重塑,才可能反覆得到驗證與理解。所謂「理解」,從來不只取決於儀式本身,也取決於我們以何種眼光觀看:有人讀到技藝的完成,有人讀到秩序的建立;即使起初只是來看熱鬧,只要願意多看一眼、多問一句,熱鬧便能成為通往內涵的入口。錦田酬恩建醮,正是把香火背後那個最樸素的道理擺在眼前:能立院供奉、十年一屆、隆重酬答謝的,往往不是離人最遠的神話,而是曾經最貼近人間的一份力量。
清初遷界,一紙令下,鄉土頓失;展界復界,又是一紙令下,百姓方得返歸。世道翻覆,往往只在官方的字裏行間。錦田300餘年的酬恩建醮,只把「去」收成記憶,把「歸」寫成禮數,反饋恩德,交給歲月驗證。至於今日,若只看作場面,便止於場面,看山是山;唯有記得它為何而立,才配談香火──香火所供奉的,本該是讓民眾得以安居的那一份功德與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