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末,我在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經濟系念最後一年的時候,偶而在一本香港出版的《大學生活》雜誌上讀到劉紹銘教授撰寫的〈吃馬鈴薯的日子〉連載文章(後來文章結集成書,出了單行本),讀得津津有味。那時候,劉教授剛從美國學成歸來,在崇基學院英文系任教,但我沒有機會見到他。劉教授的文章除了文字優美,內容更吸引了不少莘莘學子。
在我的那個年代,不少中大的同學都有一個「留美夢」,希望畢業後能出洋再深造,尤其是到美國。我自己也不例外,因此讀到劉教授所寫在美國的留學經歷和生活,愛不釋手。我算很幸運,自己大學畢業後,成功申請到美國范德堡(Vanderbilt)大學的福特獎學金,攻讀發展經濟學高級學位,算是圓了自己的美國留學夢。
自中學年代起,我對當代中國文學算是有點喜愛和興趣。自讀了〈吃馬鈴薯的日子〉後,陸續在報章或雜誌上讀到劉教授寫的許多散文,而我算是他的粉絲之一。令我預想不到,到了1995年,我們竟在嶺南大學結緣,劉教授成為我十多年的好同事。
筆者與劉教授 結緣於嶺大
1994年,劉教授由美受聘來嶺南學院(當時仍未正名為大學)擔任訪問教授一年,期滿後正準備回原校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繼續教書。1995年暑期,港大的陳坤耀教授受嶺南大學校董會之聘出任新校長一職,而我亦從服務了18年的中大商學院轉職嶺南,受聘擔任陳教授的副手。
正好其時,學院招聘翻譯系講座教授一職。猶記得劉教授當時推薦了一名外國翻譯學專家申請此職。經過面試委員會(陳教授與本人均為委員)的評審,認為該名候選人不適合,於是轉而專誠邀請劉教授申請此職。
劉教授是一名本土出身的香港仔,對香港有深厚的感情。他在美國印地安納大學和取得博士學位時已心繫香港,60年代末完成學業後即來崇基任教,他於94年回香港任嶺南訪問教授亦是心懷香江之舉。因此,在嶺南的力邀下,劉教授決定接受了聘請擔任翻譯系講座教授,放棄了他在美國名牌大學的終身教職,正式長期留港任教,奉獻他的專長給他深愛的香港,而我也是在劉教授的面試(面談)中第一次得以正式認識他。
在劉教授於95年即任之初,97年回歸之日漸近,不少海外學人對香港前途有些疑慮,劉教授本人雖有「近鄉情怯」(他在一篇短文中用此辭語的標題),卻毅然決定留港,而且一做就是做到2004年退休之年。自嶺大退休後,他仍擔任大學的兼任教職一段時間,造福香港新一代。
親密戰友和好同事
筆者在嶺大前後服務了13年(1995-2008),其間共有10年(1995-2004)與劉教授同事。我在嶺南副校長任內,主要主管大學的學術研究和教學質量評核等行政工作,因此與大學的學術單位(學院、學系等)在工作上來往特別多。劉教授除了擔任翻譯系與中文系的教學工作外,還出任文學院長等大學重要的行政職務,因此,我與劉教授在工作上有頗多合作的機會。
猶記在陳校長和我初上任時即面臨幾個重要的挑戰。首先,學院需先通過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簡稱教資會)的「自我評審」才可申請正名為大學;其次,增強師資力量;其三,提升教員的研究水平。這幾項都是具體而繁重的工作,需要各學術和行政單位的配合。
當時,學院/大學在組織結構上有幾個重要的委員會,如一、教務會;二、學術人員評核委員會;三、學術質量保證委員會和四、研究委員會等。陳坤耀校長統管全校並擔任(一)、(二)以及高層主管人員(SMG)委員會主席,筆者因擔任全校學術與研究事務,因此出任(三)及(四)兩個委員會的主席,而文學院等三院院長俱為上述幾個委員會的當然成員。因此,不論在教資會的院校評審或大學的高層行政工作上,劉教授與我有一段頗長時間朝夕相見,彼此合作無間,因而成了親密戰友和好同事。
嶺南後來於1999年通過教資會的評審正名為大學,而劉教授及其領導下的文學院則作出了重要貢獻!劉教授在工作上認真,參與並協助撰寫一些相關的評審文件。他雖然謙虛說行政工作不是他的專長,但他在相關的行政工作上做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大學的行政工作,往往免不了撰寫一些備忘錄(memo)形式的文書以作溝通。劉教授的中英文語文修養深厚,工作上游刃有餘,同仁亦可以從他撰寫的「備忘錄」中學習撰寫的文字技巧。劉教授自己也苦中作樂,自我調侃是一名”memo king”!
提高嶺大國際學術聲譽
在學術上,劉教授也為嶺南立了不少汗馬功勞,提高了嶺大在海內外學術界的聲譽。
劉教授是一名翻譯大師,也是研究張愛玲小說的權威學者。他在早期擔任文學院院長期間即在嶺南召開一場「張愛玲文學國際研討會」,廣邀世界各地研究張愛玲小說的著名學者,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夏志清等親自赴會參加,盛況空前!據我所知,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關於張愛玲的大型國際研討會,為嶺大打響名號。
此外,劉教授在嶺大主持的「鹿鼎記國際研討會」(《鹿鼎記》為金庸著名的武俠小說之一)也轟動一時。劉教授在任內還親自邀請當代著名文學家白先勇來校演講,同時亦請在美國名揚海外學術界的當代文學評論家王德威教授兩度來嶺大作學術專題報告(其中一次為大學的慶典活動之一),均吸引眾多本港學界和愛好現代文學的人士來校聽講。
王德威教授是劉教授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任教時比較文學專業的博士生,研究生時代已展現其傑出才華,得到劉教授的賞識與提攜。畢業後一段時間,王教授曾在台大、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後成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主任。王德威來嶺大講學,我有幸以副校長身份參與了接待工作。按慣例,大學設一場晚宴招待王教授,由筆者主持。記得是晚劉教授的身體微恙,但亦出席前一節的晚宴。席間,王教授對他的恩師劉教授噓寒問暖,對恩師可說敬愛有加,令人動容,可見劉教授如何受到名聞海外的一名學生的敬重!
一名好的領導,不僅不要妒才,還要愛才。劉教授自己是名滿中外的翻譯家和現代文學評論家。他提攜和獎掖後進可說不遺餘力,在他的領導下,嶺大的中文系和翻譯系成為嶺大的兩個名牌學系,在本港和海外的相同學系中也具有頗高的聲譽。劉教授在嶺大培養的幾名後進的青年學者,後來均成為香港學術界獨當一面的行政專才或知名學者,劉教授的無私協助可說功不可沒。
近年午餐敘舊
筆者和劉教授在嶺大結交,他知道我是他的散文粉絲,因此彼此有一些共同話題。我亦偶而邀約他飯聚聊天,暢談海內外天下事。工作場所以外,我們均以名字相稱呼,我叫他Joseph(劉教授的洋名),他稱我MK(我的英文名字兩個字首)。
劉教授著作等身,過去多年他先後送了他的多本親筆簽名的著作給筆者,包括《二殘遊記》這本小說以及《吃馬鈴薯的日子》(牛津版)、《情到濃時》、《煙雨平生》、《能不依依》、《香港舊時》、《香港因緣》等多本散文集。我最欣賞的是他興味盎然的文筆,我認為他的不少文章應可收入港台和星馬華校中學生閱讀的範文。
劉教授與筆者分別自嶺大退休後,他住在屯門黃金海岸,我則住元朗,相聚的機會少了。但我仍然每年最少一次約請他午餐敘舊,他一般約請中文系的李雄溪教授陪同出席,每次相聚,大家均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相聚甚歡!最近三年,因疫情關係,聚會中斷了。
去歲10月間,筆者曾通過與劉教授交往密切的李雄溪教授,特別邀約劉教授一聚,後獲悉劉教授入屯門醫院作了一項手術。劉教授出院後,因行動不便,改由中文系主任許子濱教授於11月7日請劉教授及筆者在嶺大教職員餐廳相聚午餐。李雄溪教授和李東輝教授 (東輝為劉教授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博士生)作陪,而劉教授則由司徒秀英老師陪同坐輪椅而至。是日,我察覺劉教授的精神不錯,後來,據司徒老師告知,劉教授回家後「心情開朗,精神抖擻」。
是日飯敘後,我提議待劉教授身體康復後再約大家作另一次餐聚,詎料這竟是我說最後一次見到劉教授。過了約莫一個月(11月中),我得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劉教授又緊急入院,當時我心中一沉,似乎感覺到有一點不祥的訊息。跟着剛過了新曆年第四天(1月4日)的上午,我接到噩耗,劉教授於是日凌晨2時許在屯門醫院撒手人寰,我頓時心中傷心不已,想不到劉教授這麼快就走了,留下了熱愛他的親人和若干熱心照顧劉教授以及眾多關心他晚年生活的同事和朋友。
言行一致的學人
劉教授一生過的是一名普通學人的生活,為人低調,據我所知,他不太喜歡參加社會上的一些交際和應酬活動,尤其是要面對一些陌生人的場合,因此他避開了不少傳媒的訪問,但對他熟悉的朋友或知己,他卻樂於一見,互相暢所欲言。
閱讀劉教授的散文和著作中的若干感懷篇,大家會發現他是一個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人。劉教授的一生是一位言行一致的學人。在我們的交往中,我發現劉教授還有一夥赤誠的赤子之心,他為人正直不阿,對物質生活看的很淡泊,但精神世界卻無比豐富。他留下了大量的著作,不論是學術性的專著或非學術性的散文,均可作為後世的垂範!
願劉紹銘教授(Joseph)在天之靈安息。
寫於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