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園》為今屆香港藝術節中的委約新作品,是其中一項重要的本地節目。在7天8場演出裏,筆者選擇了在中間的第四天晚上的表演。既已演了3場,台前幕後也熟習了場地,在精神體力上,也未到疲累的狀態。這應該是對於演出者來說,最頂峰的表現時刻。
從看到演出的構思宣傳時,已有心理準備這是與死亡、墓園、惦念、釋懷等等與喪事文化有關的演出,以及所引伸的相關藝術美學範疇。作為資深樂評人,筆者首先留意的是音樂會的作品內容及演出者的背景。音樂總監及指揮劉卓熙,以他一手創立的室樂合唱團NOĒMA,在演出中選唱由早期巴洛克時代、以至當代的宗教曲及安魂曲,加上由作曲家張永諾創作預先錄製的電子音樂或音響效果,將一個密閉的演出空間,重重包圍。
影響神經感官效果須小心處理
在演出前的宣傳上,主辦一方並沒有具體提及演出的內容,但卻有一些細字的提示,也沒有忠告。單憑演出的名字《憩園》,大概所有的觀眾都會抱着安寧而莊嚴的心情,進入這個演出場地。不過,演出未開始,觀眾已成為參與的群眾配角。場地刻意製造仿如從前沖菲林黑房的暗紅困迫房間,其實一開始已與預期不符。降低的假天花,大概只有8、9呎左右。四邊的黑暗「牆身」,其實只是布幕或紗幕,但在一個大概不足300呎的環境,卻容納了大概接近100名觀眾。玩弄人類的感官和知覺模糊的手段,會令到時間空間的真實性,被誤認為過得非常長久。
這種手法其實在演出上有點過於恐怖;而在這一困黑「小房間」內,更以揚聲器,環迴播放強烈的低音聲頻及後來的合唱歌曲,與其說是欣賞,還倒不如說依然在玩弄感官恐慌。筆者認為較為不合適的一環,在於在狹小昏暗空間內,輔以閃動的強光。眼睛瞳孔已放大,知覺模糊之際,在乾冰煙霧中尋找光明乃動物性之常情,很多觀眾還依然在看「表演」,不自覺地去追隨天花中央射下來的強光,個人覺得這對眼球底視網膜大概會產生傷害。欣賞藝術表演,用不着要拿健康做賭注。多年前另一藝團演出一部佛教經典的表演時,在黑暗的場地裏,亦投射出刺眼的金光到觀眾席。個人認為此類影響神經、感官的效果,還是應當小心處理。
對於表演單位原來預知此種形式,會對某些觀眾帶來身體上的不適,因而作出廣播,提醒有需要人士找尋工作人員協助,個人認為已經太遲。其實早在售票宣傳時,除了提及演出效果外,更應提示感官敏感的患者,不應進場觀看。筆者眼見觀眾入場後,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逼接受困進模仿的密閉空間的構思,不敢苟同。當刻塑造的假性壓逼感,加上會模糊認知能力的光線和聲浪,令人容易產生神經反射性的呼吸困難及對時間、空間的忘失。
當然,在這種被逼參與的情況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即時把自己抽離,不要繼續被未知的情況拖着走,更不要再繼續沉浸下去。買票進場欣賞文化節目,不必代入任何角色,即使作為演員,也必須知道自己並不是當下那角色的本尊。何況只不過作為一名觀眾而已,筆者即時對於未知動機的語言催眠廣播,立即拒絕、充耳不聞,避免思想上繼續被無端的非專業醫療的手法,再下一城被攝入。
整個創作的構思,大概是從模仿彌留瀕死開始。在最初這個狹小黑房中,樓上兩邊出現合唱團,大概是模仿彌留時,親人在床邊看着病患者,而亡者臨終對於四周的感官混亂模糊及追光源、追聲音的最後知覺吧。合唱團演出時,一名女高音突然慌忙跑進人群中,站在強光底下,大概亦是代表亡者的路程吧。而觀眾在這個環境下,擔任的,大概亦是彌留者的角色。
體會亡者 泉下有知
演出的第二部分,黑房的黑幕全部移走,而樓底也升高至演出場地的正常高度。公開的舞台,與所有觀眾近距離接觸。指揮與部分合唱團員,就在立體的舞台中演出。每位團員,都安排在一個長方型的台階中演出。整個設計,正好符合典型傳統的西式橫臥式墓碑墳場的格式。這次的演出,配合簡單的形體動作,部分團員除了演唱外,亦需要以不同的姿勢,「定格」一段頗長的時間,邊演邊唱。這個部分,亦是最多投影畫面的一段。設計的心思上,這一部分最容易為人所了解。導演林俊浩大概估計沒有幾個人曾經死過,所指的「死」,是指入土為安的一刻。
今時今日,火化、綠色殯葬,選擇很多,但從前的文明社會,一般就以土葬居多。所謂「死過」的人,在此特指「入土」後,突然甦醒的一群。從前社會醫學不倡明,誤判昏睡重病者已離世,而「亡者」在棺木中掙扎,而嚇倒在場人士,上世紀亦以訛傳訛,聽聞不少。能夠有幸被救出的,死過翻生,實要感恩。但如果封棺入土後,才在地下甦醒掙扎,那可是世上其中一項最慘絕人寰的事情。
導演特設「下葬」這一幕,讓觀眾能夠體會亡者「泉下有知」,看着親友為自己的棺木撒泥、獻花,作為人生相逢告別的最後心意,可算是整個演出中,最觸動的環節。合唱團其餘的聲樂家,則依然在舞台兩邊樓座演唱,亦相當於親友來賓、詩歌班、誦經團,在墓地看下整個過程的3層維度:在生的人(樓座)、棺面(劇場天花)、亡者(劇場舞台)。
構思詭異 令人不安
而演出的第三部分,亦是最難代入的一幕,就是眾人去到另一方,設計上有象徵式的投影花卉、亦有真實的鏡子。大概,這就是導演心目中的「憩園」所在。但到了那刻,到底是眾人?還是眾靈?看着鏡中的自己,到了此刻,還有什麼意思?即使「他朝君體也相同」,大家是否真的在同一空間並存?鏡子內,除了合唱團演員身軀的反映,亦即使是他們身後的觀眾,亦一同映入鏡子內。觀眾可於鏡內,找到自己、找到他人。這個構思,個人認為過於詭異,而且過於令人不安。對於已「被催眠」的觀眾而言,如果沒有心理準備,這一幕就像開場第一幕一樣,意識上就像被逼掉進意外現場,被突如其來的視覺效果嚇倒!幸而,合唱團的團員,明靈正覺,在這一幕中,他們刻意把圍觀的觀眾趕得遠遠的,儘量不會讓觀眾被映入鏡子的清楚倒映之內。還依然是同一句,觀眾入場是看文藝節目,用不着被突如其來的玩弄感官知覺、思維意識的手法,搞亂正確的知見。
這套節目的最重要骨幹──音樂,亦即是合唱團的演出,NOĒMA的團員確實有現場演唱,但因為揚聲器亦同時播放他們的聲音,所以未能確定揚聲器播放的歌聲,是否預先錄好的音軌。從揚聲器播放出來的演唱,非常完美,這在第一幕觀眾未有機會接觸團員時,已清楚聽得到,而播放的效果,音色亦明顯地經過修飾。往後的演出,團員是否跟着錄音演唱,不得而知,但現場能夠聽到的個別歌聲,水準都令人非常滿意。即使偶有聽到有團員起音上的失誤,其他團員或聲部,也能很快地與之磨合,令和聲變得非常和諧。宣傳時,單張內並沒有清楚列明選唱的歌曲。但離場時得到的場刊,內裏選演的安魂曲選段,平日在音樂會也較少機會演出,所以也趁這一次,能夠接觸多一些喪禮的歌曲了。在昏暗的環境下,其實團員如果跟着錄音同步演唱,效果應該比看着指揮更加精準。所以,亦未能確定指揮在演出現場的實際功效。
觀眾未能抽離虛擬幻象世界
音樂會的尾聲,為在「憩園」內,即表演場地內自由活動。這個環節的構思,大概讓觀眾回歸自我的角色。可是,經過了一連串過於沉浸意味的欣賞體驗後,演出單位並沒有將觀眾抽離這個由一開始,已強迫性引導接收負能量、和意識形態過於詭異的虛擬幻象世界,似乎有點不負責任。演出者謝幕後匆匆離場,剩下觀眾依舊留在最後一幕的相同布景和一樣的燈光裏,那當初用盡手段,去玩弄觀眾的意識,去進入演出所預設的迷離境界,到底所為何事?既然要把玩心理,那亦應當盡責任把被逼的參與者,帶回到一個本來的真實世界。如果不是正式的專業醫療人士,還是正正當當地搞好表演,方為正道。
如果問我會不會再次欣賞這個演出,我可以肯定地說:不會!嚴格來說,這亦對於一心希望能得到平靜,來感受如標題和插圖《憩園》的安息之地的觀眾,感到中伏而大為失望。而構思上的接近恐怖的互動經歷,亦與生死教育的理念,背道而馳。個人情願,光光明明地去參加一個莊嚴的喪禮,真正為亡者護航到他或她所屬於的天家、或西方淨土,心靈上會更為平靜和喜樂。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4年3月7日於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上演的《憩園》──多媒體合唱音樂會。
原刊於藝術當下網站,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