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猶如獨具慧眼、遵循價值投資法的投資者在市場中發掘潛力公司，亦如伯樂般的經理人在芸芸眾生中尋得可塑之才並培養為明日之星，這與藝術史學者的工作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在浩如煙海的文物中，尋找具備獨特學術價值的對象，並深入發掘其文化與藝術內涵。
北山堂捐贈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北山十寶」（可參閱拙文〈《北山十寶》──匠心傳承50年〉，灼見名家，2022年6月13日）及「游相蘭亭」共20件宋拓珍本，於我而言，正是我研究及策展生涯中幸運遇上的「千里馬」，更是給予我無數啟發的「無言老師」。
宋拓是指宋代的拓本，是中華文化興盛時期的產物，流傳至今已超過700年。拓本之所以非常獨特，我想原因之一是全世界沒有一種文明會像中華文化一樣熱愛文字，不但寫在竹簡、絹上、發明紙墨，還要摹刻、拓印，悉心保存。思考碑帖珍本的本質，可說是中華文化中無數動人心魄、刻骨銘心的歷史與情感記憶。鐫刻文字傳統可以追溯至商代甲骨、秦漢碑石等。而隨着紙與墨的發明，發展出傳拓技藝，拓本將「刻骨銘心」的歷史與情感記憶保存下來。利榮森博士與北山堂捐贈予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國寶級碑帖珍本，就是這類重要文物。
早在400多年前，以賞鑒馳名的戲曲作家兼藏書家高濂，便在《遵生八箋》中感慨：
余所目及而宋搨今搨各半，但玩物流傳，銅玉耐久而多，書帖易敗而少。……故聚玩鑒家以宋書宋帖為第一最上珍品。今人幸得一二，當寶過金玉，斯為善藏。」
宋拓能夠從北至南流傳至香港，由世家大族收藏而化私為公，讓普羅市民亦能夠欣賞，說起來似乎理所當然。其實碑帖書畫收藏要到19世紀才南來至廣東形成風氣，即使20世紀初曾經有大量中國文物來到香港，不少碑帖珍本於清末民初直接從中國大陸被日本收藏家或財團購藏，成為現時東京三井紀念美術館、東京書道博物館等豐富的碑帖珍藏。追蹤碑帖珍本流傳歷史，更顯「北山十寶」與「游相蘭亭」能夠「落戶」香港之難能可貴。這些文物不僅令人感受到利榮森博士與北山堂對中國文化藝術的鍾愛，更反映其對香港中文大學及文物館的深厚感情。這份情懷，正印證了《聖經·馬太福音》所記：「你們的財寶在哪裏，你們的心也在哪裏。」
文物遊走於世界、穿越不同時代，它們身上的印記記錄着其獨特的生命歷程。緣起於宋拓《夏承碑》拓本第一開裱邊上的「寶」字朱文圓印及「臨川李氏」白文方印，我們確知此本是清代中期著名碑帖收藏家李宗瀚的「臨川十寶」之一（圖1）。當時遂決定將精選的十種宋拓，在「北山汲古：碑帖銘刻拓本」（2015年）展覽中以「北山十寶」名義向公眾介紹（圖2）。
其名聲果然不脛而走，2016年，中大文物館隨即與中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簽訂出版協議，發行《北山十寶》珍藏版圖錄。2016年及2020年，「北山十寶」及「游相蘭亭」共20件珍拓獲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批准列入《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圖3）。2023年適逢香港中文大學創校60周年，更獲北山堂基金贊助，得以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文華殿與故宮珍本一同於「宋拓魅力：碑帖珍本特展」展出。
經過十多年的研究、推廣，北山堂捐贈的碑帖珍本之重要性已獲得充分肯定。而「北山十寶」亦獲編入西泠印社出版社籌劃的《善本碑帖精華》圖錄，即將面世。
二、為觀眾創造願景：VISTA
基於上述緣由，有別於2015年側重展示研究成果的策展理念，今次展覽更希望與觀眾分享這些碑帖珍本帶給我的人生感悟，讓大家一同傾聽來自宋拓的千年低語，閱讀其中承載的動人歷史，沉浸於那些刻骨銘心的情感記憶之中，真切感受令人難以忘懷的古今呼應。展覽中，我為各位觀眾創造了一個全新的願景——VISTA。
V代表Vision & Videos（視覺與視頻）。所謂love at first sight，我特別要求這次展覽與圖錄全部都要非常美麗奪目，低調奢華（圖4至5），令人一見鍾情。觀眾行經中大本部校園的百萬大道，會被仿若北京故宮文華殿的入口設計所吸引（圖6）。步入文物館東翼大堂，可先觀看北山瑰寶影片系列（共四集），再進入展廳細賞碑帖珍本（圖7，展品清單見本文末網頁連結2.）。
I代表Intellect & Information（智力與資訊）。這次展出的碑帖、書畫及硯台，均配有中英雙語簡介（圖8）。此外，在北山堂基金支持下，中大文物館特別出版英文圖錄（見圖5），以填補藝術史領域中關於碑帖拓本的英文專著之稀缺，讓這批被盧煜明校長譽為中大「家傳之寶」的北山瑰寶得以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S代表Sensation & Strings（感覺與弦樂）。從文物館東翼大堂進入展廳，觀眾先看到20本《國家珍貴古籍名錄證書》。循逆時針方向前行，是展覽的三個單元——「漢唐碑刻：由古代書體至經典書法風格（2至9世紀）」（圖9）、「游相蘭亭：一段永恆的古今對話（12至13世紀）」及「宋代刻帖：王羲之、王獻之經典書風的形塑（10至13世紀）」。其中「游相蘭亭」單元，播放中大視聽製作部（CUAV）跟我合作創作的「蘭亭：隔世輕語」影片（片長5分19秒，圖10）。結合沉浸式影像、改編的古典音樂與英文翻譯，引領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沉浸於這場跨越時空的隔世輕語，感受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如何超越筆墨形跡，引起刻骨銘心的古今共鳴。音樂選自音樂家Ardie Son重新演繹的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Bach’s Cello Suite No. 1 – Reimagined]，其旋律與王羲之在《蘭亭序》中向後來者娓娓道來的人生感觸遙相呼應。特別感謝北山堂基金贊助、其總監何鑒菲博士支持及CUAV的細緻製作，令這破格的構想得以實現。
T代表Tactile Sense & Technology（觸感與科技）。三個單元的展版配以3D打印的碑刻及帖石局部複製品，分別呈現隸書《西嶽華山廟碑》、楷書顏真卿《大字麻姑仙壇記》（見圖9、圖11）、行書王羲之《蘭亭序》及草書王羲之《十七帖》。透過先進的建模和打印技術，精準再現原碑及帖石的細緻線條與神韻，讓觀眾透過觸感辨識各種書體的結構，同時想像古代文人如何從豐碑古韻及法帖流風中感受歷史滄桑。此項目由中大圖書館進學園執行，該團隊致力於將科技與創意學習結合，由衷感謝大學圖書館館長文奈爾先生（Mr Benjamin Meunier）的積極支持。
A代表Auditory & Awareness（聽覺與感知）。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實習計劃學生陳耀楠化身文化偵探，與香港及大灣區觀眾一同聲臨其境。只須掃描展廳內張貼的九個二維碼（圖12），便能享受這位專業配音員的廣東話聲音導航，他將帶領觀眾細味碑帖珍本與書法藝術之美，深入感受歷史沉澱下來的厚度與溫度。
三、中國書法與西方古典音樂交會：線條與時間的藝術
藝術，是人類的共通語言，能夠超越地域與文化界限。碑帖珍本的永恆魅力，正源於當中蘊含的書法藝術。中國書法與西方古典音樂，皆為線條與時間的藝術：書法在空間中鋪陳線條的軌跡，音樂在時間中勾勒旋律的線條。音樂澎湃的旋律，書法雄健的筆意，二者均透過感官直抵心靈，引發深刻共鳴，觸動靈魂深處。為了讓更廣大觀眾感受碑帖珍本中深邃的美，展覽每個單元均以西方古典音樂的情感與節奏為引子，帶領觀眾領會書法線條隨情感變化而產生的氣勢與張力。
「漢唐碑刻：由古代書體至經典書法風格（2至9世紀）」：漢唐盛世書法藝術蓬勃發展，令人聯想捷克作曲家德伏札克（Antonín Dvořák, 1841–1904）的《E小調第九號交響曲，作品95「來自新世界」》。其豐富而複雜的音樂結構，恰如2至9世紀之間多種書體並起、繁榮演化的盛況：篆書的古樸、隸書的端莊、草書的放逸、行書的流麗、楷書的端正，以及狂草的恣肆，彷彿是音色紛呈、聲部交織，以樂器大合奏的精彩交響曲。這時期的書法藝術百花齊放、生氣盎然，正如交響曲「來自新世界」所描繪那般，呈現一個世界強國——漢與唐崛起時的輝煌氣象與無限可能。
「游相蘭亭：一段永恆的古今對話（12至13世紀）」：在中國文人傳統中，《蘭亭序》的地位與功能，猶如古典音樂中的「序曲」:一段內涵豐富的引子，將觀賞者引向浩瀚燦爛的史詩般歷史長卷。《蘭亭序》以拓本形式世代流傳，不僅是歷代文人臨摹、珍藏之範本，更成為安頓心靈之重要依託。《蘭亭序》是中華文化中崇高而不可或缺的經典範本，正如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的《G大調第一無伴奏大提琴組曲，BWV 1007》中的第一樂章〈前奏曲〉（Cello Suite No. 1 in G Major, BWV 1007: I. Prélude）之於古典音樂領域，《蘭亭序》在書法界亦是最負盛名、最常被臨摹的傑作。這兩部作品均因其含蓄的美學、細膩的情感與深邃的思想而備受推崇，亦為後世的藝術家提供了抒發對人生深刻感觸的典範與途徑。
「宋代刻帖：王羲之、王獻之經典書風的形塑（10至13世紀）」：王羲之的書法被梁武帝（502–549年在位）譽為「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其飛動之勢與超邁氣象，成為歷代帝王貴族品評書法的標準與典範。經歷唐末戰亂與五代十國的長期分裂，舊有的王公貴族沒落，珍貴圖籍與法書墨寶流散四方。
直至宋初，才開始系統性地尋訪與蒐羅前朝書畫名蹟。在宋太宗（976–997年在位）支持下，精心編纂與摹刻的《淳化閣帖》（992年）成為中國書法史上極具意義的里程碑。全帖十卷之中，王羲之（303–361）、王獻之（344–386）父子的作品佔五卷，確立了「二王」書藝至高無上的經典地位。隨着法帖摹刻與傳布從宮廷推展至貴族、地方官員與文士，「二王」的書法傳統亦自上而下滲透至社會各階層。
王羲之的行草書風格自元至清代廣受推崇，其自然流露的感情與行雲流水般的筆法，令人聯想到孟德爾遜（Felix Mendelssohn, 1809–1847）《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64》（Violin Concerto in E minor, Op. 64）中扣人心弦的抒情旋律與超凡技巧。行書與草書發展於禮教相對寬鬆的三國至六朝時期，其表現性與西方古典音樂浪漫主義時期的精神彼此呼應。
四、反思
睹物思人，飲水思源：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創館館長屈志仁教授曾多次提及，當年利公（我們行內對利榮森博士的尊稱）作為文物館的倡議建立者和長期贊助人，以一人之力，默默為香港的中國文化藝術發展出謀獻策，出錢出力，培育人才。如果沒有利公和北山堂對中國文化藝術的熱愛和保護文物的決心，就沒有後來許許多多的因緣際會。今年適逢利公110歲壽辰，期盼觀眾前來中大文物館參觀「北山瑰寶」展覽時，能夠欣賞國寶級碑帖珍本，同時睹物思人，飲水思源，感念利公和北山堂基金過去大半個世紀為香港這個文化沙漠開江河的奇蹟。
如果沒有利公和北山堂的捐贈，這20件國寶級宋拓及元至清代名家書畫，包括鄧文原、祝允明、文徵明、王寵、董其昌、陳恭尹、王文治、翁方綱等作品，如今會流落天涯何處？
策展人的角色：這次策展的過程，亦令我深刻反思策展人的角色。一位富經驗的策展人，不僅能提供展品的選件清單與研究內容，更能準確判斷如何將展品分列於各個單元展示、釐清展品排列次序的邏輯、適當地並列展品作比較以助說明，並突出展品的特色及影響──例如碑帖拓本的功能之一是作為書法範本，其如何影響後世書風等。
策劃展覽需要立足於藝術史的深入研究、深思展品所屬的歷史及文化脈絡，同時顧及陳列的安全、展覽動線與整體美感等。策展人猶如集編劇、導演與監製於一身的舞台劇核心，亦如統籌全局的樂團指揮，需要確保每件作品的特色都能被恰如其分，甚至更為精彩地演繹出來。作為大學殿堂內的博物館，其意義不只是一座建築物，也不能單單追求參觀人數增長，更應重視以文物研究為基礎的策展及出版方針，在文物教育推廣與保護之間取得平衡，從而引領觀眾透過文物，深入認識歷史、文化與藝術。
展覽與圖錄背後的產業鏈及幕後功臣：展覽與圖錄服務不同的群體：展覽面向普羅大眾，須以深入淺出的語言、當代媒介及演繹手法，引導觀眾理解文物的藝術文化意涵及其時代背景；而圖錄則主要面向希望深入研究的觀眾及學術界。
展覽製作過程中，如何運用圖像、平面、空間設計及影像等營造氣氛，使之與文物、文字內容相輔相成，有效傳達展覽主題及信息，有賴於幕後的設計及執行的團隊的充分溝通與緊密配合。展覽設計及執行盧君賜與承辦商Horis Design Production Limited通力合作，將展廳入口巧妙轉化為恰如故宮文華殿的外觀設計（圖13至14），施工細緻，令人耳目一新。設計初期獲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系實習生參與，包括李知殷（設計學，信息設計）、趙慧瑩（產品設計）、麥佩茵（環境設計）等。
此外，陳娟安、黎佩儀帶領的典藏組對藏品呵護備至；修復團隊謝光寒、梁啟軒、謝子琪及台南藝術大學古物維護研究所研究生白白（鄒咅諭）於展前細心修補冊頁摺痕、為「游相蘭亭」上框等預備工作。副館長鄧民亮博士統籌展覽人力資源、行政主任鍾佩穎與杜裕芳、胡德宜，以及場地與設施支援余景雯與其團隊，均為展覽順利舉行貢獻良多。香港擬發展文化藝術產業，相關行業的升級轉型、專業化、人才培育與傳承，實不可或缺。而中大文物館多年來穩健發展，正有賴於許多資深成員的默默耕耘。
另外，這次特地親自往印刷廠校色（圖15至16），讓我深刻體會到文化工作背後離不開不同產業的支援。從設計、選紙、排版、調色到裝訂，出版環節中的每一位從業員對細節都認真講究，秉承着各自的堅持。然而時代變遷，印刷業備受衝擊，每年均有公司結業，令人唏噓。博物館文化事業與印刷等產業鏈唇齒相依，也令人深感這份文化工作對社會的實際意義。
這次的圖錄製作及展覽，匯聚了眾多紮根香港的文化力量：攝影師鄧明亮、圖錄設計師Cacar（李嘉敏）、新世紀印刷實業有限公司的Billy （馮廣榮）等，以及前述中大圖書館進學園Carol（江婉怡）、中大視聽製作部Addi與團隊成員Terry、Him等。他們絕大多數土生土長於香港，而贊助圖錄出版的北山堂基金亦立足於此。我們得以憑藉香港的獨特視角研究、展覽及出版，向世界介紹中國文化及藝術，此事值得引以為傲。盧煜明校長視中大為「第二個家」，是次展覽也處處體現了「中大家人」的合作無間——從長期贊助人到各部門同事、學生等。這不僅展現了中大結合科技與人文精神的文化軟實力，更與其「結合傳統與現代，融會中國與西方」的辦學使命一脈相承。
北山堂基金主席利乾博士在展覽〈獻詞〉憶述利公早於「70年代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大）倡議創立文物館，並一直支持建立他們的豐富館藏」，館藏是文物館的核心，這些藏品承載着許多有待發現的歷史，透過研究，運用展覽、圖錄及影片，把它們的故事娓娓道來。文物館是文物與人之間的橋樑，讓他們相遇相知，是豐富人們精神世界之所。
誠如盧煜明校長在展覽〈獻詞〉所言：「觀賞拓本就像時空旅行，與古人千古對話。」我們都走在歷史中：源於清代廣東名士的蒐集，又因利氏北山堂慨贈，碑帖珍本得以匯聚中大文物館，讓人重新發現早被遺忘的嶺南文藝世紀。這些歷經數個世紀的珍稀拓本，是前賢們的文化精髓與精神所在。未來它們將繼續踏上未知的旅程，與這些存在於世界超過七百多年的文物互相觀照，更顯得人生短暫無常。假如我們能夠在這躁動的城市及時代安靜下來，將會彷彿聽見來自千年以前的低語，穿越時空地觸動心靈。但願觀眾們都能親身感受何謂「刻骨銘心」：那是一種令人難以忘懷、悸動人心的古今呼應。
展覽詳情：
日期：2025年9月23日至12月28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展廳三
網頁：https://www.artmuseum.cuhk.edu.hk/zh/exhibition/current/detail/99
展品清單：National-Treasures-in-CUHK-Exhibit-List.pdf
展覽圖錄資訊：https://www.artmuseum.cuhk.edu.hk/zh/bookstore/overview/detail/273
開放時間及相關資料：https://www.artmuseum.cuhk.edu.hk/zh/visit/open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