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帶動各種藝術盛事如火如荼。 一些新展趕在藝術展開鑼前先行紛紛揭幕。 其中,亞洲協會香港中心舉辦的古巴華裔藝術大師林飛龍(Wifredo Lam)回顧展《林飛龍:歸徒》(Wifredo Lam:Homecoming)和台灣采泥藝術呈獻的華人抽象藝術家霍剛(Ho Kan)的《再遇 ∙ 歸來 – 香港南京雙城個展》(Reunion Hong Kong ∙ Nanjing)讓筆者印象深刻。
終於踏上歸途的歸徒
林飛龍首個香港大型個展英文名為Homecoming, 寓意這位不為華人世界所認識的華裔古巴現代藝術大師,在去世的幾十年之後,終於在亞洲協會香港中心舉辦的展覽中踏上了歸鄉之途;是林飛龍的藝術沿着中國父親血統重返故國的重要時刻 。
林飛龍的父親林顔和大部分香港人的祖先一樣,來自廣東(具體是廣東何處,已經不可考),1860年離開故國輾轉到了古巴謀生。林的母親Ana Serfina Castilla,是一位西班牙和剛果血統的後裔,來自於濃厚古巴黑人傳統色彩的家庭。1902年,林飛龍降生,童年少年生活既受愛好書法的父親影響,也繼承了來自母系的非洲情懷和歐洲藝術傳統的熏陶。同時,他也因教母Mantonica Wilson的引導,走入了非裔古巴宗教儀式的神秘領域。 這是一個背井離鄉的非洲奴隸在西印度群島所創造的精神世界, 這個世界在他之後的藝術探索和風格形成上帶來深遠的影響。
林飛龍先是就讀哈瓦那Academia San Alejandro藝術學院,21歲離開古巴到西班牙馬德里學習藝術。機緣巧合之下因朋友引薦,1938年5月前往法國拜會畢加索。結果,畢加索和他一見如故。因林的西班牙血統,畢加索常常在朋友面前介紹林為表弟。林因此在巴黎如魚得水,他的早期作品極受好友的立體主義風格影響,並且結合很多非洲的面具和幾何形體而成,形成他獨特的個人風格。1939年夏天,著名的藝術經紀人皮埃爾 ∙ 洛布(Pierre Loeb)為林飛龍舉辦了首次個展。皮埃爾是成就畢加索、米羅等現代藝術大師最重要的推手,他的畫廊是當時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和立體主義(Cubism)作品最重要的展出場地。
1940年,二戰戰火蔓延至法國。林和其他藝術家、作家和知識分子們從巴黎逃離到馬賽,伺機離開歐洲前往美洲。在等待的8個多月中,他參加了超現實主義領軍人物安德烈 ∙ 布勒東(André Breton)帶領其他著名的藝術家進行的很多集體繪畫和實驗性的藝術活動。這些活動激發林的創作思維更加多元化,使得他在這時期的創作中首次混合了人類與動物的形態。1941年,林輾轉回到古巴,重新發現自己熟悉的文化、宗教和傳統,將它融合成為個人藝術的核心。他將歐洲所掌握到的現代藝術美學,與非洲古巴文化及熱帶自然元素結合起來,創作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叢林》。1945年,這幅作品由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購入,確立了林在現代藝術版圖中的地位。
上世紀40年代後半期的作品中,林飛龍愈來愈多地將黑人文化中的神話和象徵、祭祀儀式等等結合在他的藝術中,畫面中有很多神秘的符號,但在形態和背景上卻越趨簡潔,形成了自己明確的藝術語言和表現方式。 比如1949年的《女人和鳥》(Femme Avec Oiseau)中出現的馬頭女性(Femme Cheval)和又似公雞及其他動物結合的鳥形,在他之後的作品中反覆出現,成為他的鮮明藝術語言。他帶着這樣的作品於上世紀50年代回到了巴黎,成為了非歐美裔藝術家中,少有能和畢加索、恩斯特、布勒東等等齊名的大師。他於1982年逝世於巴黎,在巴黎火化,骨灰被運回古巴受到國家級的禮葬。
林飛龍應該算是西方藝術史上第一位汲取黑人文化元素,又將多元文化巧妙融合,嘗試去歐美藝術中心化的先驅者。他的身體中流淌着中國、西班牙、非洲的血脈,在藝術形式上成為了一個世界範疇的跨種族文化符號,他的作品代表着多種文化傳統融合所產生的協同效應和衝突,因而至今依然是具有前瞻思想的。
林的一生從未有機會回到他父親的故國,他的作品也大部分藏於古巴、南北美和法國的美術館中,因此他並不被華人世界及華人藏家所熟悉。但這並不影響他是華人藝術家中一個最獨特、最有份量的存在。近年來,隨着林飛龍遺產委員會(Wifredo Lam Estate)的努力,整理他的一系列珍貴畫作、素描及版畫,並將其帶到海峽兩岸三地,林飛龍的藝術成就正在愈來愈為人所熟悉而推崇,他的價值也預計會像同時期的華人藝術家常玉一樣重新被市場所認知並重估。
載譽而來的再遇
另一邊廂,在中環交易廣場的中央大廳,92歲的華人抽象藝術家霍剛,神采奕奕,對重新回到香港並將北上南京舉辦個展,及參加巴塞爾藝術展而感到非常興奮。香港是他60年前,1964年由台灣乘船前往米蘭追求藝術之夢的中轉地。
不同於林飛龍,霍剛上世紀30年代出生於六朝古都南京,有故土的成長記憶。1949年他才離開大陸赴台。他師承台灣「現代藝術導師」李仲生。1957年與蕭勤等7位畫友一起創辦了著名的東方畫會。畫會和日本的「具體派」(Gutai)和韓國「物派」等等,都是亞洲各地在戰後同時期產生,冀吸收西方現代藝術觀念和技巧,結合東方文化和思維推陳出新,建立自主性藝術風格的團體。這種倡議是傳統的破壞者,因此東方畫會的8人被當時的媒體譽為 「八大響馬」,響馬即「強盜」的意思,來形容藝術家們對畫壇的叛逆性和顛覆性。香港藏家熟悉的劉國松大師所創辦的五月畫會稍早於東方畫會出現,同樣希望衝破當時保守的台灣畫壇,帶動創新。劉國松大師最終在中國水墨基礎上吸收西方現代主義所用,創造出「新水墨」的形式;而霍剛則走到了另一個方向,以西方現代主義的形式的外在來表現中國哲學和繪畫語言的內涵。
霍剛到達米蘭之後,展開了長達50年的旅居生涯,一直到近10年才重新回到台灣,回到華人藝術圈的視線之中。他初到米蘭時,剛開始的風格還是承襲了他之前的超現實主義。然而,身處當時歐洲各種前衛藝術的環境中,霍剛開始反思自己該如何創作出有別於他人的東西。他在這種思考中走上了探索東方思想和文化内核的道路。自小和祖父學習書法中的「永」字的那一撇啟發他將東方書法、金石印刻等元素,轉化成他作品中斜出側插的短直線條,是他風格形成的開始。他的作品中也充滿了圓點,因為在東方文化中,萬物都是從一個點開始的,從《道德經》中的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到《易經》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 宇宙無一不是從原點而來,而霍剛就將這些東方的宇宙觀結合進了西方的幾何抽象的思維,構成獨特的韻律和大道至樸的哲學意境。看霍剛的畫, 東方人可以由熟悉的線條符號所代表的內涵中進入藝術家的世界;而西方觀眾則可以從抽象主義的表現形式中進入了解藝術家創造的東方世界。
台灣著名藝術史家蕭瓊瑞評論霍剛的藝術說:「在霍剛長達一甲子的創作中,他建構了一種殊異、且如詩一般的神秘特質,充分發揮類比色與對比色的配色原理。霍剛正是透過這些純粹的形色組構,營造出一種看似設計,其實充滿人文性與精神性的藝術創作。尤其在形式當中,線條的方向、圓的大小,或三角形的排列,都具有高度示意性的功能;充滿了一種似乎有事正在發生、或有話要説的謎樣特質。這種特質正是音樂的、也是詩的特質。」人們常説,詩是最精煉的文字形式,那麼,霍剛的畫作就猶如一首首詩歌,浪漫又簡約,韻味綿長。在東方為體、西方為用的交融中,從當年的叛逆「響馬」 走到今日他自己總結為「無中生有、天馬行空、莫名其妙、妙不可言」的16字風格,蓬勃的生命力和好奇心從未熄滅,成就了霍剛看似簡單卻毫不簡單的藝術人生。
霍剛在他50年的旅歐藝術創作生涯中,在歐洲舉辦了無數次的展覽,將他獨特的東方藝術語言帶給了西方世界, 被知名國際策展人Sabine Vazieux盛譽是「華人幾何抽象藝術的先鋒」。他和林飛龍一樣,以他獨特的形式豐富了歐美現代藝術的版圖,從這個角度上來説,他們都是華人藝術家中真正世界範疇的大師。因此,此次在香港及即將在南京舉行的展覽確實可以說是藝術家載譽歸來和故鄉的「再遇」。
最後的拼圖
縱觀海外華人藝術家的版圖,或是海外出生、或是飄洋過海求學求藝,之後客居他鄉。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中國繪畫、書法等文化內核的思想觀和外在的技巧啓發,創作出在西方現代藝術中獨樹一幟的面貌。他們中的一些人早已為華人世界所熟悉,但更多是主觀上並不求聞達於鄉,客觀上因為種種原因被長期遺忘。後者近十幾年才慢慢被發現,由台灣到香港再到大陸,被愈來愈多華人認知,畫價漸漸水漲船高,有些更堪稱是一飛衝天。這種重新認識的過程背後當然是繁盛的經濟、日漸成熟的華人收藏市場所帶動的,有畫廊、基金會、拍賣行、資深藝術人和藏家的各種推手作用。
因此,當我們看到散落在海外的藝術家們一一重回聚光燈下,正如蘇富比亞洲現代藝術部主管郭東杰所言:「林飛龍等人就是海外華人藝術家版圖中的最後幾塊拼圖」,我們應該感到何其有幸,為這個繁榮的時代下終將迎接所有游子歸來而感到欣慰;從這個角度來説,所有尋找最後幾塊拼圖的努力無論如何都是極有意義的。
《林飛龍:歸徒》
日期: 2024年3月23日至2024年6月2日
地點: 香港正義道9號亞洲協會香港中心麥禮賢夫人藝術館
時間: 周二至周日,上午11時至下午6時, 周一閉館
詳情:https://asiasociety.org/hong-kong/exhibitions/wifredo-lam-homecoming-linfeilongguitu《霍剛:再遇 ∙ 歸來》
日期:2024年3月21日至4月3日(香港);2024年4月9日至5月27日(南京)
地點:中環交易廣場中央大廳 (香港);金陵美術館(南京)
詳情:https://www.chinigallery.com/load_page/get_exhibition_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