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8日傍晚,詩人戴天先生在加拿大多倫多病逝。
我最早是從旅居加拿大的華文作家陳浩泉先生發來的短訊中得知這消息的,同時還附有戴天先生一頭白髮如暮雪的晚年近照。我看得怔住了,久久地,許許多多往事湧上了心頭。
師承夏濟安的自然詩人
八十年代之初,在家翁羅孚安排的一個文化人的飯局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香港著名的詩人戴天先生。他有一頭天然捲曲的頭髮,戴着眼鏡,手持煙斗,說話聲音宏亮,別具一種詩人的氣質。他和羅孚就像相識多年的好朋友,嬉笑怒罵,無所不談。而他的國語發音非常純正,我覺得他像台灣人多於香港人。
後來我才知道,戴天先生原名戴成義,原籍廣東,生於毛里裘斯。1957年考入台大外文系,老師有夏濟安,同學是白先勇、王文興、李歐梵等。1959年夏濟安赴美,所辦的《文學雜誌》要停刊,班上同學就繼承老師,合辦《現代文學》,戴天也是編委會成員。
戴天與香港結緣,始於畢業後來港任教中學。1967年戴天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回港後辦「詩作坊」,任「今日世界」出版社編輯,七十年代創立「文化 · 生活出版社」。而他與羅孚認識交往,還是在不久之前的事情。
左、右翼文化人的破冰相交
據說源自一個香港左、右翼兩方文化人「破冰式」相會的晚宴上——由於當時的政治氣候使然,彼此還隔着深深的意識形態鴻溝,心內卻有着難以宣之於口的千言萬語想要表白。
於是他們一齊舉杯,借酒寄語,這邊一個說:
「為黃河乾杯!」
那邊一個回應:
「為長江乾杯!」
觥籌交錯,激情沸騰,結果,大家都醉倒了。
自此之後,羅孚和戴天等文化人的來往,就漸漸地密切起來。
我曾經拜讀過戴天先生的詩作《長江四帖》:
第一帖
看見長江的時候/頸項伸長如虹吸管/擺出一個躬身去釣歷史深淺的姿勢/也許是佛說的罷/弱水何止三千/一瓢飲亦可謂足矣……
第二帖
飛過江南而向江北/忍不住要將草長鶯飛的景色/用江水這條翠綠的緞帶系起來/再打一個蝴蝶結(還剩一大截呢)/當成莊重的禮品/送給鄉愁如斷弦/暗地裏彈盡日月星辰的異客/穿越雲山霧沼/黃土高原彷彿在望了/但覺有一隻急切的手來牽/帶着澎湃的情意/回頭望望罷(也實在難抗拒)/原來流落江南的那截長流/湧上來浸潤一顆鄉心
第三帖
這寒暑表已有千萬年曆史/水銀柱裏面/到底裝的是血還是別的什麼/也許是淚罷/也許是一掬又一掬悲歡/摸一摸就會知道……
第四帖
一髮難收的感觸那管精粗/鋒毫危般屹立/卸下陡變的機緣(一管筆/蘸著蒼蒼茫茫寫盡了/山川的困阨,滾滾東去的沉鬱/一點一撇蘊藏着萬里的功力/還帶着春花爛漫的溫柔)……
這是多麼優秀的詩作!字字珠璣,盡顯詩人既豪邁又浪漫的情懷,我很喜歡,百讀不厭。
毫無架子的大詩人
但對於父執輩的友人,尤其是知名的大作家、大詩人,我向來都是懷着仰慕之情,敬而遠之的。然而,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兩岸作家的文學交流活動,戴天先生作為主持人,坐在高高的舞台上。沒想到,他竟向着剛進場入座的我,大聲地叫出名字打招呼,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又很溫暖。戴天先生平易近人,毫無名家前輩的架子,令我從此再也不「遠之」,隔閡消除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段時間,我寫的一首新詩《人模》,獲得「青年文學奬」的優異獎,赫然發現,原來戴天先生是此屆的評審之一。他對我這個不成熟的新詩作品,作出了十分認真、中肯的評語,既褒揚此詩的創作新意,點讚寫得精練、生動的詞句,同時又指出可以進一步提升意境的不足之處。我細細地閱讀領教,倍覺欣喜:這一位名家大師,對我這個初入文壇的後輩如此悉心教導,實在是非常非常難得的!我一定要好好地學習、珍惜。
當我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結集的時候,便大着膽子,請戴天先生為我作序。他二話不說,爽朗地答應了。序文很快就寫成,並且在他的報刊專欄中首先發表,再一次對我這個初入文壇的後輩,予以極大的關懷和鼓勵。這也成為我在文學創作道路上向前奮進的極好的起點,我永遠永遠都感激他——敬愛的戴天先生。
帶著遺憾的最後一面
九十年代,戴天先生決定移居加拿大多倫多,羅孚和我,還有香港的許多朋友們,都非常不捨,香港的文壇,少了戴天先生那中氣十足的宏亮聲音,也似乎變得寂靜了。我們唯有通過往返於加、港兩地之間的文友,傳遞與戴天先生有關的一些訊息。大概知道他在那邊的生活還平靜,在夫人大去之後,堅強的他,還能在異國獨自堅持過日子,實在也是很不簡單的!
直至2016年11月2日,《明報月刊》慶祝創刊50周年,舉行了盛大的酒會。那一天晚上,在尖沙咀香港文化中心4樓的禮堂上,華燈高照,賓客如雲,我只看見那一頭暮雪白髮,在眾頭攢動的場景中突顯出別具一格的飄逸、高雅:是他!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闊別多年的戴天先生,風采依然,精神抖擻。
我急忙穿過人群,向着戴先生走近。歲月,時間,似乎都一下子凝止住了,再沒有任何行進的距離。戴先生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親切,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我們高高興興地互相問候、碰杯。可惜的是在場的人太多了,我們無法詳細地交談,而我翌日又有公幹在身,必須遠行,卻萬萬想不到,這是見到戴天先生的最後一面……
還記得,戴天先生曾經把自己的出生地毛里裘斯浪漫地翻譯為「夢里西施」,如今,但願他歸去自己心目中的夢幻之地,一路順風都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