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吳嬋霞女士是香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大半生致力兒童文學創作和研究,早於上世紀70年代開始參與兒童文學工作,80年代初更與何紫等友人創立「香港兒童文藝協會」,積極舉辦學術交流會和寫作比賽,對推動香港兒童文學發展建樹良多。是次應何紫女兒何紫薇及文學研究者沈舒的訪問,暢談多部早期作品的創作歷程,並回憶兒童文學巨匠陳伯吹和何紫的印象,最後評價何紫對香港兒童文學的貢獻。
訪問日期:2020年6月24日
嚴:嚴吳嬋霞;何:何紫薇;沈:沈舒
承接前文:〈兒童文學情不渝〉
沈:80年代期間,嚴太有多次機會接觸著名兒童文學家陳伯吹先生,除了透過兒童文學交流活動,還獲得陳伯吹先生頒授由他創設的「兒童文學園丁獎」。請問你對他有哪些深刻的印象?
陳伯老: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人
嚴:我70年代在英、美留學,搜集有關中國兒童文學的資料時,已認識陳伯吹先生在中國兒童文學界的重要地位。我第一次有機會見陳伯老是1984年6月,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兒協)邀請他主講「港滬兒童書刊面面觀」座談會,那是他第一次來港,行程排得緊密,慕名見他的人太多了,兒協是由當時會長何紫接待。
陳伯老是中國兒童文學奠基人之一,德高望重,高山仰止,我仰慕已久,可惜沒機會親炙受教,只在一旁靜觀這位78歲的兒童文學巨匠:是一位身材瘦小的慈祥老人家,臉色紅潤,沒有皺紋,精神瞿鑠。他身穿整齊樸素的中山裝,給人一種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風範。他臉上總帶着微笑,說話溫文細語,十分和藹可親。關於這一次的見面,他在1986年8月1日給我的信中,謙虛地説:「……引以為憾的,1984年在港時,沒有多向您請教,真是失之交臂,太惋惜了!」[1]
後來,我第二次見陳伯老是1986年8月在日本東京舉行的IBBY(The International Board on Books for Young People國際少年兒童讀物委員會)大會上,出發之前,我和陳伯老通信,那次IBBY大會我代表兒協出席,同行的還有阮海棠和正在日本留學的潘明珠,至於中國代表團有陳伯吹、嚴文井等大師級兒童文學家,他們兩位都有演講,當年中國更正式加入IBBY成為會員國。那次我跟陳伯老交談的機會不多,他總是給重重的國際友人包圍着,大家都關懷着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吧。
現場有圖書展覽,各國代表都帶來自己地方出版的書籍展出,我和陳伯老一起看書時,他對我說:「我們中國出版的書太不像樣!」80年代中國出版的圖書素質欠佳,被其他國家的比下去,尤其是正值圖畫書黃金時代的日本。於是我回應陳伯老說:「香港出版的童書也不是很好,日後我們一定會迎頭趕上!」剛巧1986年8月我的著作《大雨嘩啦啦》在日本東京出版,我很高興這本圖畫書可以在東京的IBBY大會中展出。
《大雨嘩啦啦》的靈感
何:嚴太可否分享更多關於《大雨嘩啦啦》這本書?這是你第一本兒童文學創作嗎?
嚴:《大雨嘩啦啦》可說是我創作的第一本兒童書,首先在1986年出版了日文版[2],然後1987年才在香港新雅出版中文版[3]。辜昭平畫的插圖用心細緻,風格很有中國味道,是他找到日本代理商轉介日本佑學社出版的。80年代是日本圖畫書最輝煌的時代,辜昭平的插畫獲日本佑學社看中後出版,可見他的插畫的確很出色。
說起來我認識辜昭平是何紫介紹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何紫家,那次聚會我帶兒子同往,辜昭平還送了一張有趣的明信片給我兒子。《大雨嘩啦啦》這故事其實是我兒子構思的,我將他的意念寫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雷神的女兒嘩啦啦最初不愛洗臉,後來嘩啦啦終於肯洗臉,天上就下起大雨來。我把打雷、閃電、下雨、彩虹等情景童話化,是一個很有趣的雨的故事。
《姓鄧的樹》帶出的問題
沈:嚴太還有一本著名的作品《姓鄧的樹》,請談談你創作這本書的歷程。
嚴:《姓鄧的樹》最初不是一本圖畫書,只有文字版。當我寫完這篇作品後,一直把它放在抽屜裏沒有拿出來發表。直至上海《兒童時代》的副總編輯張錫昌向我邀稿,我便把這篇故事交給他,首次發表在1986年9月出版的《兒童時代》月刊。[4]
關於〈姓鄧的樹〉的創作源起,我寫過一篇文章介紹[5]。1978年回港後,我丈夫在古物古蹟辦事處工作,那時我們一家住在沙田,每周末我和孩子陪他到新界的圍村逐一考察。有一天,我們來到元朗錦田,看到一棵很奇特的大榕樹,我感到很震撼,觸發我寫一個故事,內容蘊含許多意義,藉此啟發讀者思考文化根源。
新界原居民有五大家族,其中一族姓鄧,先祖鄧符協於北宋時帶領家人從江西遷到元朗錦田定居。那次我們去元朗錦田,遇到一位叫鄧家棟的小朋友,大約12歲,是他帶我們去看那棵大榕樹的。於是我用鄧家棟這名字做我筆下主角,將他創作成一個混血兒,然後將故事訊息濃縮在一篇童話內,我希望透過鄧家棟的故事,帶出尋根、身份認同、移民、新界都市化等問題。記得有一次我看電視新聞,新界天水圍居民被強迫遷拆家園,部分居民呼天搶地,不肯搬走,外界有些人不明白他們為何獲得賠償仍死守破舊的居所,我從電視畫面體會到居民對植根土地的那份不捨的感情,不是用金錢可以補償的。
〈姓鄧的樹〉發表在《兒童時代》月刊後不久,上海傳來喜訊,我的作品獲得1986年陳伯吹「兒童文學園丁獎」之「優秀作品獎」,也是香港人第一次獲得此獎項。我很榮幸這篇作品得到內地讀者的欣賞,最感動是上海何凌雲寫了一篇長長的文章介紹〈姓鄧的樹〉,讓我知道在中國有讀者讀懂我的心。後來這篇故事再次發表於1987年8月,刊登在香港山邊社出版的《陽光之家》月刊。到2014年,香港新雅出版繪本《姓鄧的樹》[6],那棵大榕樹以攝影保留外貌,然後請鄧美心畫圖,把相片作藝術加工。這繪本出版後,出版社還組織了一次導賞活動,由我親自帶小朋友實地參觀這棵「姓鄧的樹」。
擷芳書列的由來
何:山邊社於1981年11月成立,當年正是兒協的籌建階段,那時候何紫有跟你提及他創辦出版社的計劃嗎?
嚴:有,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晚,兒協會議完畢後,大家回家去,我和何紫都住在般咸道,所以一同乘搭23號巴士,我們坐在巴士的上層,何紫告訴我他的大計,他說成立山邊社後第一項大計就是策劃「擷芳書列」叢書,他有意邀請香港作家供稿,讀者對象是青年人,他還鼓勵我寫作,說作品寫成後可收入這套叢書內。後來「擷芳書列」出版了許多本地作家的作品,不論新作者、舊作者、著名的、新進的。
另一方面,那個年代香港兒童讀物出版社數目不多,因此他積極策劃出版兒童書,為那時候的小朋友提供了豐富而健康的精神食糧。何紫出版的兒童書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編、自己寫的,一手包辦,所以我知道他當時真的很忙很忙。
何:嚴太後來完成散文集《蓮瞳集》[7],何紫將它收入「擷芳書列」於1984年出版,可否憶述這本書的創作及出版經過?
嚴:何紫非常鼓勵我寫作,提議我有空便儘管寫,寫好後交給他,他可以幫我找發表的園地,並待我完成一定數量後,結集出版。後來在何紫的幫助下,我的散文在《文匯報》副刊登出,他還介紹了《文匯報》記者給我認識,最後我累積了19篇散文,何紫真的幫我出版成書。
那輯文章是我在1980至1983年間創作的,寫散文時很講求心情,那段日子每當我有閒情,靜下來便寫。我把書命名為《蓮瞳集》,因為我從英國回港後常常帶兒子去香港大學的荷花池散步,欣賞蓮花,幻想在蓮的眼睛看到世界,而我的英文名字是Irene,發音與「愛蓮」二字相近,便用「嚴愛蓮」做筆名。
《蓮瞳集》是我第一本作品,很值得記念,我特別感謝何紫,是他鼓勵我完成這個心願的。何紫最大的優點是很喜歡幫人,他大公無私,自己熱愛寫作之餘,更鼓勵別人創作,許多作家都受益,譬如潘金英、潘明珠、戴玉明、周蜜蜜、宋詒瑞等,只要何紫知道那人能夠寫,便給予鼓勵,盡力幫他找發表的機會。
何:《蓮瞳集》內有一篇題為〈教兒讀唐詩〉的文章,何紫曾把這篇文章附錄在山邊社出版的《唐詩幼讀》內,請談談你寫這篇文章及對《唐詩幼讀》這本書的心得[8]。
嚴:兒子第一次接觸唐詩約兩歲,有一晚我陪他睡覺,看見天上有一輪明月,便隨口唸李白〈靜夜思〉給他聽,兒子對那首詩感到好奇,經我講解後,他很感興趣,之後我便隨機教他唐詩。我從《唐詩三百首》中選了15首適合幼兒的,解釋給他聽和教他唸,並用紅色筆把詩句抄在圖畫簿裏給他認字,讓他享受讀詩的樂趣。後來我把這個經歷寫成這篇散文〈教兒讀唐詩〉。
何紫很有生意頭腦,我的經驗啟發他編寫一本《唐詩幼讀》,他精選幼兒容易明白的唐詩,並徵得我同意把〈教兒讀唐詩〉這文章放進書末,還請來中國著名畫家盧延光畫插圖。盧延光繪畫的是繡像畫,畫功精細,古色古香,黑白線條之間可以給小朋友
填色,也是給孩子欣賞繡像畫的機會。這本書於1982年4月出版後大受歡迎,成為中、港、台三地第一本給幼兒的唐詩讀本,開啟了教幼兒讀唐詩的風氣。我很欣賞這本書,知道它當時非常暢銷。後來中、港、台三地的出版社紛紛出版兒童版唐詩,但素質參差。
何紫承先啟後 發展香港兒童文學
沈:嚴太怎樣評價何紫在香港兒童文學的貢獻?
嚴:從香港兒童文學的發展史來看,1937年日本侵華,黃慶雲(雲姊姊)南下來港開荒兒童文學,1941年6月《新兒童》創刊,雲姊姊擔任主編,這是香港第一份兒童文學刊物。何紫1938年出生於澳門,3歲來港,是《新兒童》的小讀者,深受雲姊姊的影響。
另一位影響何紫熱衷兒童文學的是劉惠瓊姐姐,她1948年從上海來港,先是在電台主持兒童節目,她說故事娓娓動聽,深受小聽眾追捧。1960年劉惠瓊創辦《兒童報》,至1966年停刊。何紫當了6年編輯,累積了寫作丶編輯丶出版和經營的經驗,以至1981年創立山邊社,專注出版青少年兒童讀物。
由此可見,何紫的成長及日後工作經驗都離不開兒童文學。如果說黃慶雲和劉惠瓊兩位姐姐是香港兒童文學的墾荒者和播種者,何紫就是一位辛勤的兒童文學園丁。他最大的貢獻是振臂高呼,團結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兒童文學發燒友,於1981年成立了香港兒童文藝協會。
兒協在上世紀80年代,舉辦了不少的創新兒童文藝活動,豐富了香港兒童的文藝生活和精神食糧, 並且率先促進兩岸三地的兒童文學交流,香港兒童文學呈現出一片繁花盛放,生機勃勃的現象。何紫在香港兒童文學發展史上,扮演了承先啟後的重要角色!
注:
[1] 唐吉慧編選《陳伯吹書信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 2018年,頁189。
[2] Irene Yim Ng Seen Ha, Ku Chiu Ping. Rain Rain, Rumble Rumble. Tokyo: Yugaku-sha Ltd., 1986.
[3] 嚴吳嬋霞著,辜昭平圖,《大雨嘩啦啦》。香港: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7年。
[4] 嚴吳嬋霞〈姓鄧的樹〉,《兒童時代》總第548期(1986年9月1日),頁9–11。
[5] 嚴吳嬋霞〈姓鄧的樹〉,《陽光之家》第18期(1987 年8月),版6。
[6] 嚴吳嬋霞《姓鄧的樹》。香港: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4年。
[7] 嚴愛蓮《蓮瞳集》。香港:山邊社,1984年。
[8] 何紫編寫《唐詩幼讀》。香港:山邊社。1982年4月第1版,頁46。
本訪問稿經嚴吳嬋霞女士審閱定稿。
嚴吳嬋霞訪談記 2-2
受訪者簡介:
嚴吳嬋霞於香港出生,羅富國師範學院畢業,1970至1978年間遊學英、美,修讀兒童文學及圖書館學。曾任中學語文教師、恒生商學書院(現稱香港恒生大學)創院圖書館館長,1981年與何紫等共同創立了香港兒童文藝協會,並於1985至1989年間擔任會長。1995至2004年擔任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及山邊出版社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兼總編輯。1997至2008年應香港貿易發展局邀請擔任香港書展「兒童天地」籌委會主席。創作及翻譯作品百多種,包括兒童文學作品《大雨嘩啦啦》、《姓鄧的樹》、《奇異的種子》、《小青蛙愛靜坐》、《小青蛙愛尋寶》等,散文著作《蓮瞳集》及學術著作《魯迅與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等。曾多次獲得中國內地及香港的重要文學獎項,包括:中國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上海好童書獎、香港出版雙年獎等。
「何紫和那時代的人物」訪談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