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求？這個命題很大，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蘇軾有詩句「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過是句戲言，當真如此，第一個不快樂的便是他的父母。孔門儒家留下許多訓示，筆者認為總括的只是一句話，要弟子追求的是「智仁勇」。一般販夫走卒，有更直接的三字真言，要的是「福祿壽」。筆者曾聽過一個相士說，眾生中，一個人很難同時能擁有福祿壽三個字，例如有福有祿或難有壽，有祿有壽或很難有福。不知他的話對不對？
唐代豪俠的人生觀
唐人傳奇有許多故事，其中豪俠傳中人，自成一格，豪俠看來不是追求福祿壽，他們追求什麼呢？
他們輕視皇恩律法，不會看重父慈子孝，視福祿壽為鄙俗，心中自有天地。豪俠是重友情而輕愛情的，唐傳奇中馮燕發覺情人有殺夫之意後，便毫不猶豫把她殺死。豪俠愛個人的逍遙生活，以家庭為負累，似乎成了豪俠一貫特色之一。《說郛・談言》有這樣一首詩：
太行嶺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鐵。
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門便與妻兒別。
豪俠型人物不重視家庭，而且禁色，薩孟武有這樣的見解（註1）。下層階級既然有色的饑餓，所以他們又以禁慾生活為難能可貴的事，而視為最高道德行為。這種道德觀念，在上層階級是缺乏的。豪俠人物本領不少，卻甘於過着清貧的生活，身處卑下，輕視家庭、國法，以禁色為尚。然則他們生活的追求是什麼呢？
人性主義者追求的層次
近代心理學中有一派標榜人性主義（Humanism）以馬士洛（A・Maslow）為精神領袖。馬氏倡自我實現說（註2）（Self-actualization theory）。馬氏認為人類是「不斷在需求中的動物」。若一種需求滿足，便渴求另一種需求滿足，永無止境。他將人的各種需求，依照緊急程度與優先次序，分級排列。愈基本的愈為人類生活需要的滿足。馬氏所列各級需慾依次如下：
生理需求（Physiological needs）
這是人類最基本，最有力及最明顯的要求。如飲食、男女慾念、氧氣、睡眠等。能滿足這類需求，才有第二類需求，否則第二類需求將難以顧及或自動消失。安全需求（Safety needs）
對安全逼切的需要。包括穩定、信賴、保護、秩序。免於危險，免於威脅與恐懼之需求。愛與隸屬需求（Belongingness and love needs）
對朋友、親人、家庭、團體的需要，對友情、愛情的渴求，否則有孤獨、被放逐、疏離、被忽視的感覺。自尊需求（Self-esteem needs）
當第三類需求獲滿足後，通常便追求此類需求。自尊有兩種含義，一是自我存在的尊嚴重視、二是他人對我的尊敬。前者為信心、能力、成就、獨立、自由之需求。後者則追求名譽、地位、承認、榮耀、欣賞、感謝之渴望。自我實現需求（Self-actualization needs）
前述的要求在得到滿足後，便追求自我實現，渴求實現自己潛能，使自己的才幹能徹底施展。要求止於至善，勝任愉快。
豪俠型人物（一如武俠小說中的高人）無懼自身的安全感，不重視愛與隸屬需求，自我尊重更不重視社會上的毀與譽。他們的善行與其說愛心，不如說激起先天性的填胸義憤。愛是有留戀的，依依不捨的，犧牲的。但他們顯然愛心不強而勇於犧牲。何以會這樣呢？
只要看豪俠類傳奇，由志怪類傳奇發展而來，便可以發現其中因由。志怪故事是講求「力」的。無論是說幽冥或仙鄉，無一不強調能力和「法力」；無論是仙是妖的法力崇高者，都高高在上，控制大局。他們屬另一個層次的世界，大多鄙視人間塵世，因為他們心中，另有所屬。傳奇故事後來漸棄玄怪而寫人情，其中深具不凡「法力」的角色便轉而為豪俠（具異於常人的能力）的行徑。
但豪俠平日要收斂，不露出身分免沾上無端麻煩及惹人膜拜（如京西店老人）；或寄身卑賤，易於見人對其是否真誠真心（如田膨郎），這些有「法力」有能耐的豪俠，也如志怪所述，心底下有另一層次的世界（見聶隱娘論精精兒及空空兒的世界）。所以對人間只視作暫以寄身的空間，對愛與隸屬等需求不大重視。而直接追求最後一種，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需求」境界，他們在求實現自己的潛能，徹底發揮自己的才幹。當義不容辭的時候，便身體力行，即使自我犧牲亦一往無悔。所以雖似事出無因，實其來有自。可說人生的最高境界便是澈底發展自己的潛能。
唐人「豪俠篇」（可見於中華書局《太平廣記》）對豪俠人物有這樣描述，顯然背離人性。但就文學創作而言，這樣的描寫卻難能可貴，使讀者對人間以外的世界產生遐思，對崇高的操守，偉大的行為產生敬仰與追慕之心。
註：
薩孟武著《水滸傳與中國社會》第五章。
呂俊甫著《發展心理與教育》第二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