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大學源於四十年代「避居香江」（黃乃正語）的流亡院校，但六十年代創校時和諧平服一些，強調中西文化交流，中國文化研究所有碑石為記。六十年來，中大似渾忘古今中外文化交流免不了衝突、融會與轉化，都觸動個人與群體的生死拷問。中大似乎不知文化交流為何物，愈來愈少進入問題，空坐香港蘊藏的中西湍流中的學術油井。
如今「反獨」與「支獨」之間的偌大空間，正考驗中大校方及中港師生如何進入中港問題課題主題，從本身經歷（life experiences）及心智（hearts and minds）出發、高於一己，各盡所能，為港人（及中國）梳理問題，尋找出路方向。三四十年來的九七局面正是由實況開展「中西文化交流」學術研究的大好時機，如今卻見校方像在管治中學。
自由、政治、道德 三者互為表裏
古今中外，文化交流、衝突、融會與轉化，是一個群體整全（holistic）生命與另一個群體整全生命的交流、衝突、融會與轉化。過程中，千百萬人生死分合得失，個人和群體的「人性妖性魔性聖賢不肖」沉渣泛起，沉渣的正面與反面辯證質變、相生相剋。衝突臨界點時，整個人、整個群體渾身投入決鬥，正反雙方用盡、用絕優勢，攻防失控「轉性」，一時間言語動作發飆過火位，成為普遍現象，走向反面，自陷被動。這境況香港近十多年愈來愈多。這兩星期是這個幾年來這種「新常態」的一股有意無意激流碰撞。
這次中大「港獨」標語和教大「恭喜喪子」標語，本身事件有是非、須分清，但也不能單獨割裂事件的一點事實而無限擴大及推論。事件本身的是非必須置於事件的背景和社會普遍狀況，方算周延面對問題，才能認識問題、處理問題，也才能重建道德本標準及取信於眾。事涉言論自由、政治與道德等等。言論自由有條件有邊界有限度，政治和道德也有條件有邊界有限度；三者（及更多深淺層次矛盾與問題）互為表裏、互為條件、互為邊界、互為限度，與時代、個人及群體並進。
言論自由、政治與道德都不能以單一因素、單方向無限擴大、凌駕一切，否則單維度、單取向無限排他粗放，以單元代替、等同多元的全面，無節制無自制，必然絕對化、極端化、走向反面（另一個「人性妖性魔性聖賢不肖」之間的「轉性」）。大學之為大學，是探索這些條件、邊界與限度及空間較安全的場所。世界級大學無不在這層面做出對全人類的貢獻。
「恭喜喪子」標語犯上這毛病，失控過了道德火位。反「港獨」標語和反教大「恭喜喪子」標語，不少（大中學校長）也犯上這毛病。一種social norm及道德標準不能選擇性割裂、只及一點不及其餘相關要素、單方片面考量無節制擴大和digital裁決，但不少論調竟死死揪住單一事實不放、無限放大為絕對性大是大非，「沒人性就是沒人性」（一如「犯法就是犯法」），人人要加入「嚴打團」，「不准中立」、「不准沉默」。進入多層問題、多角度探討多元觀點及觀照比拼，被誣「逃避、開解、共犯」。集體主義的專制主義霸權披上道德主義霸權外衣，不少「自由民主派」也臣服於「（外來／自生and／or外來+自生）道德主義霸權」。
一國兩制初心有點在香港與中國、傳統與現代之間讓出多維度、多取向的空間（容許香港在英治下「拿來主義」學到的一些操作性的多元互動relativism and gradualism），白皮書全面唯我獨尊、全覆蓋，單維度、單取向無限排他絕對粗放，權力、政治和道德沒條件、沒邊界、沒限制，以單元代替、等同全面。這次建制派和白皮書一樣，單維度、單取向無限排他絕對粗放，權力和道德沒條件、沒邊界，以單元代替、等同全面。香港建制派這次執行中央政策的這種智能及水平，遠遠低於當年毛澤東和蔣介石。
壞事中的好事
這種削尖事件事實、單維度單因由單理據任意放大和直線極端化，香港楊振權等3官加判公民廣場3人算是突出例子。這次建制派「奔襲」中大和教大民主牆標語，更集體化；各路人馬似總動員，一哄而起、爭相追殺狂噬。由13+3東北發展案開始，一開始似有一個針對、圍剿幕後之手的新動向，專挑多角度、多因探索及持平解說，批為「誤人子弟、共犯」。
建制派競相亢奮、總動員投入「道德（絕對）底線」決鬥戰役，拖長大是大非衝突點，等於開拓更多「港獨」與「人性」問題的空間，讓全港全民面對相關的課題主題，認識正反方的客觀性及現代性的人文內涵，是壞事中的好事。
「民族主義／獨立」這類群體屬性及集體身份認同的歷史轉型是一個總體生命的生成，是千百萬人、千百年的事，偶然和必然的宏遠的客觀環境（地域政經歷史文化）因素及主觀能動性，虛實軟硬、錯綜複雜交叉變幻，成事萬中無一，但必改變社會與時代。不同定義的成敗除了客觀環境及主觀因素，也取於正反雙方的對錯策略的互動。建制派不亦樂乎「一根筋」粗放反港獨，似正為港獨加油。
「港獨與反港獨」及「人性與沒人性」，不單是這次事件和香港的問題課題和主題，而是中國和世界的問題課題和主題。
中國現代化二百年不得要領，各階段的「中國方式／模式」大起大落大折騰，代價慘烈，迄今仍未汲取各階段的教訓，難言上正軌路向；香港相對以較低代價上正軌路向，取得較高成效。三四十年來，中國念念不忘以「中國方式／模式」改造香港，納入（中國）正軌路向。中港直接延續兩種現代化「標準、方式／模式、路方」之爭。這次建制派競相積極投入「道德（絕對）底線」決鬥戰役的智能及水平，等於抹黑中國。
香港真是「認識+體驗+研究」中西古今新舊文化交流與融匯、衝突與轉型的「寶山福地」。文化包括「實／硬」的政治經濟教育法制科技軍事和「虛／軟」的意識資訊思想感情美學身份認同存在感（existentiality）。「實／硬」與「虛／軟」實則可又不可分，動與靜之間互相交流與融匯、衝突與轉型，重現天地初開的原始混沌狀態。
踐行真教育
香港就如一個小功能、弱勢的變壓站，提供給中國（和世界）一個較低代價、較高回報的較少風險的臨時裝置。香港的大學如能把某些問題課題主題轉化為學術成果及應用知識（香港需要，中國和世界更需要），真是世界級大學。把零零星星的「另類／異質／異端」安置在中港在中西古今新舊文化交流與融匯、衝突與轉型的「宏觀框架參數與範式」（framework of paradigms and parameters）中，中港好好溝通，現在應仍有一些空間、時間和機會。
教大「恭喜喪子」標語事件，當事者最恰當的做法是認錯道歉，並且詳細陳述標語事件的多層背景及意義（不為了卸責，必須坦然就「事件事實」認錯、接受後果）；認錯道歉和詳述因由背景是把「香港問題+中國問題+香港／中國問題」（包括中大「港獨」標語）攤開，和港人一起進入問題課題和主題，踐行真教育。
幾十年來，各院校在普遍的利己狹窄眼界、冷漠冷感氛圍中，學生會和校報和一切搞學生運動或社會運動的人，大都熱心熱血，有「超時代」的利他（altruism）意識和創意，以社會國家民族蒼生為念，思維言行上或間有「人性妖性魔性聖賢不肖」之間的「轉性」，也瑕不掩瑜。毛澤東說世界是他們的、打大學生沒好下場，「教育」就是「拔尖（優點）補底（缺點）」，不善用他們年輕人的長處、社會國家民族不會有前途。
原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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