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康的人生,一直在追尋。
中學時代成為上海單車運動員,從此踩着兩個輪子、追着目標出發。27歲那年一場意外,他失掉一條腿,「死很簡單,可是我想活下去」。裝上義肢,在殘疾運動員與教練之間,他選擇作為運動員背後的「推手」,往後41年,鑽研科技改良訓練,執教港隊接近30年間,他把香港單車隊推向國際;配合運動員的努力,香港單車隊更於奧運、亞運等大型賽事奪得超過300面獎牌。
他認為金牌對運動員而言,是一種追求的動力;「要有成為冠軍的勇氣」,才能憑藉訓練與努力,一步步提升,逐步接近目標。
一生貢獻單車運動,現年70歲,去年底退下香港單車隊總教練職位的沈金康說,單車溶入他的血,已成為他的一部分。踏遍千里單車路,走過爭金逐冠的年年月月,他總結一句:「一個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的追求,可我的性格只想做好一件事情。當遇到很多困難、抉擇,你可能會倒下去,但倒下去再站起來的時候,這時才感覺得到,人生是美好的。」
港隊育成記
沈金康去年底退休的時候,香港體育學院的職員給他一個統計表,記錄他接近30年執教港隊,為香港單車隊贏得多少面獎牌。「我在亞洲賽有百多個獎牌,亞運也有十多個,還有世界冠軍,如果連全國賽那些都計算,有超過一千個獎牌,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原來,我走過的路那麽長。」更不可思議的是,1994年他來香港的時候,這裡的單車隊,差不多什麼都沒有。
沈金康1980年受重傷後,一度轉為傷殘運動員,曾以傷殘運動員身分來港,參加沙田銀禧體育中心的開幕禮;當1994年他再來的時候,銀禧已易名為「香港體育學院」,也是這一年,他受聘擔任香港單車隊總教練。
他當時參觀體院的設備後,認為可媲美北京的國家體育中心,但他後來才發現,單車原來不是體院的重點項目,所以資源很少。「我在北京什麼設備也有,運動員幾十個、科研人員也有八九個;但我在香港,只得一個秒錶,一個打氣泵,辦公室沒有,連同伴(同事)也沒有。」甚至,運動員沒有一個是全職的。
港隊招人 只來了一個黃金寶
那時的香港單車隊,都是業餘性質。「我記得第一次跟選手們去訓練,凌晨5點半,在沙田的便利店前集合,然後他們去買早餐、飲品,接着去訓練,但練到7點多,便陸續有人說要去上班,所以到中午的時候,已沒有人練習。這是我從前沒有遇過的事。」沈金康笑着憶述,出外比賽最少要4個人,但香港單車隊不夠人,唯有公開招募,條件很簡單,「15至35歲,持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肯天天來練習,就優先可以代表香港隊;結果呢,只得一個人報名,就是黃金寶。」也是黃金寶,讓沈金康在香港,一待就待了30年。
沈金康認為,對整個香港單車隊發展起最關鍵作用的就是黃金寶。「阿寶」在廣島亞運取得第四名,達成了沈教練賽前力爭前六名的目標,阿寶那時也心雄,覺得只跟沈教練訓練了6個月便得第四,如果再訓練4年,那不是可以拿到亞運冠軍嗎?他這個心願,賽後對傳媒說了,時任體院運動員事務部經理陳念慈(現為馬會賽馬人才培訓主管暨見習騎師學校校長)其後把那些報道張貼在宿舍的壁布板上,以作激勵。
黃金寶有這個決心,沈金康也認真準備,之後3天分析對手、制定訓練計劃,認為黃金寶要贏冠軍,首先要鍛煉體能,提高最大攝氧量,以應對比賽距離為200公里所需的帶氧能力,那就是「四年要練15萬公里」。15萬公里,等如環繞地球三圈多。
1994廣島亞運後,黃金寶在接着的日子,每天練習逾百公里,最長距離250公里以上。但他的汗水沒有白費,先在1997年贏得全國運動會的冠軍,打下強心針;之後一年的曼谷亞運會,奪得了個人公路賽金牌,即使之後轉戰場地單車,於2007年世錦賽「捕捉賽」項目,他登上了世界冠軍。阿寶曾對沈金康說:「沈教練你在香港教一天,我就跟你練一天。」結果他跟了沈20多年。問他這算不算是情同父子?沈卻說:「肯定不是父子情,如果是我兒子才不會聽我的。(我)照顧他、幫助他、培養他,感情已超過父子了。」
組合儀器 測量運動員心率
黃金寶的成功不是特例,之後還有世界冠軍郭灝霆、兩屆奧運銅牌得主李慧詩等。沈金康的成功秘訣之一是重視科學,他可能是全中國第一個用上電腦的單車隊教練,也是最早一批注意到心率對訓練產生影響的教練。不過,當初沒有這樣的儀器,工科出身的他竟然自己做出來。「我認為知道運動員的心率,就瞭解他們訓練的負荷強度,那就清楚訓練負荷量的安排,所以我自己做,真的,我自己做,用了測量心電圖的儀器,再接駁無線電裝置,還有收音機與錄音機等,訓練時我戴上耳機,就能聽到運動員的心率。」
談起訓練、科研,沈金康就滔滔不絕,研究乳酸怎樣提升表現、功率計怎樣測試運動員的力量……凡此種種,他表示為了提升運動員的水平,自己還涉獵了運動生理學、運動醫學,以至運動心理學。「教練的工作其實是一種心理學的工作,由原始的動力變成永遠的動力」,藉着訓練,提升水平,造出成績。沈金康讓運動員感到獲獎是有希望的,「所以如果要讓運動員成為世界冠軍,那麼教練先要有世界冠軍的心理。」
教練的工作其實是一種心理學的工作,由原始的動力變成永遠的動力⋯⋯所以如果要讓運動員成為世界冠軍,那麼教練先要有世界冠軍的心理。
「港體育發展 沒離開過馬會支持」
教練與運動員做足本份,但如果資源不到位,也難以達到世界之巔。沈金康在訪問中,不只一次提到香港賽馬會一直支持體院、支持精英運動,「30年來的香港體育發展及精英培訓,都沒有離開過香港賽馬會的支持。」馬會不但與政府共同出資興建,於1982年落成的「銀禧體育中心」(於1991年易名為「香港體育學院」),成為精英運動員的搖籃,多年來亦一直支持體院及運動員發展,並透過其慈善信託基金,先後撥款超過7億5000萬港元,捐助包括體育基建、教練培訓以至運動員退役後生涯發展等項目。
馬會牽頭,對社會起帶動作用。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於2021年8月宣布撥款1億5000萬港元,以對等配對形式,與香港特區政府共同設立總額3億港元的「運動科研資助計劃」,包括用作提升運動科學設備和器材、改善運動醫學,協助香港運動員備戰2024年巴黎奧運會及殘疾人奧運會等國際賽事。
此外,馬會於2023年7月宣布透過贊助體育學院,推出為期3年的「賽馬會優秀運動員獎勵計劃」,以現金獎勵在7個頂尖大型運動會,包括奧運會及殘疾人奧運會、亞運會及殘疾人亞運會,以及冬季綜合運動會勇奪獎牌的運動員;而於奧運及殘奧奪得第四至八名的運動員,亦獲頒獎金,以作激勵和嘉許。
沈金康說:「金錢可替運動員在生活上分憂,而且他們付出了很多很多,值得擁有;不過更重要的是,這等於社會認同他們,有一種持續的效果。」正是這種推動作用,讓香港擁有多名世界級運動員,於東京奧運獲得1金2銀3銅,在杭州亞運亦取得8金16銀29銅。「香港這麼小的地方能有這樣的成績,真的不容易啊!」他說。
我是運動員
人稱「魔鬼教練」的沈金康,執教生涯逾41年,換言之未夠30歲便當上教練。他那麼早便從運動員轉執教鞭,得從一場車禍說起。
1980年,沈金康已是國家隊選手,那天他跟隊友在距離上海50公里外的太倉附近進行公路訓練,結果他給一輛大貨車撞倒,車轆更輾過他的左腳。「當時見到我的腿,骨碎了,主動脈破了,血狂噴出來,我當時想可能會死,就算活過來也沒有了腿;死很簡單,活才困難,但,我想活啊!」為了存活,他先把單車鞋的鞋帶取下來,打算用來止血,但一用力縛就扯斷了,後來只好以備用的單車內胎去束緊傷口;身傍的隊友嚇壞了,不停哭,沈金康卻冷靜地吩咐事後抵達的教練,駕駛教練的三輪電單車送他去15公里外的嘉定縣,換乘縣醫院的救護車送往上海治理,同時吩咐一名運動員到百米外的公安站,打電話通知途經的醫院,派出救護車協助運送。然而,80年代的公路狀況,由意外現場到醫院施救,用了接近兩小時,過程中還得在途中一間醫院先行止血。
負責診治的名醫束手無策,說要立即施手術:「由於失血過多,現在馬上需要進行截肢手術。」第二天醒來,沈金康下床時摔了一大跤,這才記起,自己已失去一條腿。「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夢。剛剛有腿,現在真的沒有了(一條)腿子;剛剛是運動員在訓練,現在躺在病床上。」
我當時見到我的腿,骨碎了,主動脈破了,血狂噴出來,我當時想可能會死,就算活過來也沒有了腿;死很簡單,活才困難,但,我想活啊!
下鄉知青加入單車隊
沈金康的單車運動員生涯,開始在1973年的上海。那時他是「下鄉」的中學生知識青年,到了母親工作的農村去。有天他在睡夢中給人弄醒,說要起來參加單車比賽,那時他才記起,村裡的組織替他報了名。「那是一個400米一圈像田徑場的場地,我拿了第一名。」接着是上海市隊、國家隊,他還參加了1974年伊朗德黑蘭亞運會。「(出去比賽後)我才知道,我們國家的水準相對低。我們希望可在亞運上奏起國歌、升起國旗,但沒有達成這個目標」,畢竟當時的環境,中國選手很少出外比賽,根本不知道外邊的世界是怎麼樣。
沈金康更努力練習,他形容國家隊的訓練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而訓練量雖大,卻缺乏科學應用,連他也直言,運動員訓練後的營養補充和康復有些問題,更多的是,缺乏科學依據支持訓練,結果國家隊在四年後也未能贏得單車金牌。「我們好想拿金牌⋯⋯這是一個追求,如果一個運動員對最高獎牌都不去追求的話,他的動力就完全是兩樣。」可惜的是,那場車禍令他無法達成心願。
「受傷是一件壞事,但它也是一件好事。」今天,沈金康這樣總結當年的意外。「那時我失去了一條腿,知道自己沒辦法像之前那樣生活,但腿子不成,腦子還成,我就開始讀書,重新生活,重新奮鬥。」一方面報考上海體育學院,同時蒐羅不同教練的訓練計劃,好好整理。他特別注重科學方法訓練,亦涉獵運動醫學、生理學,以至心理學,難怪在1985年他年僅32歲時,便獲同儕推選出任國家單車項目主教練,9個月後的1986年漢城亞運會,國家隊獲得男子100公里團體計時賽冠軍,也是國家隊單車項目首個亞運金牌。一年後,他出任國家隊總教練,並於5年後帶領中國單車隊在北京亞運合共取得6金的佳績,其中由他直接訓練的運動員,取得2金2銀。
沈式港生活
說來可能有點不能理解,可放在沈教練身上卻也順理成章。他在香港前後生活差不多30年,期間不是訓練,就是談訓練。他說,在香港這麼長日子,去過的地方,只有體院、奧運大樓、單車館、新娘潭(港隊訓練地點),因為買東西或「飲茶」,也去過沙田某商場;至於海洋公園、黃大仙廟等景點,他一次也沒有去過。說罷,他想了想:「退休了,想在香港走一走,了解一下香港的歷史文化,例如去參觀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他說,也想去馬場,見識一下香港的世界級賽馬活動。
來自上海的沈教練喜歡廣東「飲茶」,點心愛吃,茶葉至愛普洱;「但30年飲茶也沒有30次」。他平日吃得隨便,多數在體院的飯堂「解決」,「有時吃剩的米飯會打包回去,早上做泡飯吃。」
他也愛吃法國麵包,「要新鮮的吃,隔夜便不好」,笑說某店的法包最合味。教練不煙,可原來酒量還不賴,只是克制很少喝,「酒一喝就易上癮,思維就變得不清醒。」
經驗成財富 冀傳承下去
沈金康與妻子育有一名兒子,並有兩名孫兒;大孫女15歲,今年9月就升高中,讀書成績優異,興趣是畫畫及書法,書法還拿過全國級別的獎項,可是對運動沒多大興趣。沈金康很喜歡跟孫女聊天,有次提議到她的學校演講,「我執教的生涯,有很多運動員的奮鬥經驗,我覺得對年輕人很有啟發嘛,但她卻對我說:『我先警告你,你說這些,我班同學一定會打瞌睡!』」他笑着說。另一孫兒年僅六歲,常嚷着要跟爺爺飲酒。
沈金康現在常到不同的地方交流。「我也想休息,但當我想到我幾十年經驗,就是財富;而這財富,不是我一人產生,有很多香港及內地運動員共同付出,才能得到。」他很希望傳承下去。
如沈金康所說,單車的輪子是「永動輪」。這單車,他交往半生,可仍有不理解的地方。「我直到現在對單車仍有不明白。當你明白很多的時候,便會出現很多新的不明白。」或許因為這樣,他的一生與單車,緊緊扣在一起,不斷向前──追尋更多。
後記
沈教練說,他對「一」很敏感,笑言:「一嘛,運動員就是要有爭第一的心態。」但原來,他與「金」也很「投緣」。他本尊名字「金康」,在港的得意大弟子名叫黃「金」寶。他的「金」,也是一諾千金。
沈金康放下港隊教鞭後,很少接受香港傳媒專訪,然而《駿步人生》邀約訪問,他欣然答應。退休後仍經常四圍講學的沈教練,為了今次專訪,特地抽空,前一天才在昆明完成工作,晚上就動身飛來香港,下榻沙田區酒店,準備出席翌日早上在將軍澳單車館進行、由馬會公司事務執行總監譚志源擔任客席主持的這個專訪。
遊走單車館的多個位置拍攝,從賽道到觀眾席、室內到館外公園,由叉腰到展臂,對於拍攝全部有求必應。「平時只有運動員被拍,從來沒有人這樣拍我」。忙了整個早上,中午完成攝,行色匆匆,他得趕當日傍晚的航班返回上海,換言之這趟香港之旅,不到24小時。訪問當日,天色灰濛,風大而且有點寒。教練一件藍色棉衫外加一件風衣,說「一點不冷」。握手道別,手果然溫暖。
原刊於賽馬會刊物《駿步人生》第48期,本社獲賽馬會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