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戲劇巨匠羅伯特‧利柏殊在今年的香港藝術節親自上台,演出個人的記憶旅程《887》,大大滿足了他的戲迷們的脾胃。觀眾不斷在想,我們也有自己的「887」啊,怎樣上演好呢?
甫上台獨白未幾,利柏殊已在半埋怨半自嘲地說:「背誦對白對於演員來說是項艱難的行為。」由於演出的時候每字每句都有中文翻譯在台幕上展示,我們發現利柏殊顯然是一字不漏地把寫好的台詞娓娓道來。
但這跟我們的記憶是同一回事嗎?是他自己說的:「一直以來,記憶這個主題與戲劇的關係都極為密切,因為戲劇大概是最能體現集體回憶的表現形式。」台上的迷你建築物模型,展示了利柏殊童年時候居住在加拿大魁北克市默里大道887號的大廈。其時是60年代,他是在勞工基層的加拿大法語社群,與英語社群之間的政治張力和矛盾下成長的。
善於利用物料、舞台空間設計及器物的利柏殊,鬼斧神工地把童年居住的平凡民居大廈弄得活靈活現。鄰居的家庭關係及生活狀況,不是西西筆下的娃娃屋,而是一幅窗即一幕幕影像記錄,恍如電視劇般的影畫戲:夫妻在吵鬧、孩子們過度活躍地在床上跳來跳去,又或一個失去愛人的孤獨個體,在鋼琴前自彈自唱。希治閣的《後窗》在台上上演了,我們在台下看戲,看戲的人也在看演出者如魔術師的手如何舞弄着記憶的場所,以及他後來獨自尋醉,在自家酒吧裏敍述着自己的過去。
生命所憶述的過去
有話是這樣說的:回憶使一個巨人,都會變得脆弱。利柏殊的記憶有幾成真假,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因為記憶總是選擇性的情感旅程,爭拗便傷感情。887不只是個大廈街號,而是寓意着遺憾和溫馨的記號;記述的一幕是這樣的:計程車司機的父親當夜更,工時很長;兒子每晚都在窗前等候父親回家;很不容易見着父親的計程車在樓下停泊下來了,車廂亮了燈,但未幾,機器又再撻着,父親又再離開了,天亮才回家。
觀眾的記憶中都有個街號,我的是318號,在深水埗沿海的一條街,家裏的電話號碼是862230;只是我住的大廈是單幢式的。我住二樓,只有樓上,沒有鄰居。我的記憶都在樓前的大海,每天早上上學前,大聲廣播着「東方紅」的貨輪靠近埋岸,來了些不知是何許人……記得海水的氣味特別濃,據說嗅覺有着最強的記憶。
有時記憶必須是斷層、片段和零碎的,好讓主體或作者自由拼湊及穿插着。電影《生命自身》(Life Itself)裏的主題自破着說:生命是最大的不可預測和估量的敍事者。一個男人的妻子懷着重孕,在路上被巴士撞死了,男人因為太愛她了,不能自已,告訴別人他跟妻子吵了架,她選擇跟他分手。錯記使他痛苦,但生存。
記憶必須是自由的,因那可能是救贖之源。我們不是魁北克人,懷抱着的是我們自己的同年代的記憶。我的父親不是夜更司機,但也是個夜歸者,回家的動作據哥哥的記憶,是數算睡着了的女兒的數目,對五個兒子則眼也不看(是真的嗎?)。利柏殊的記憶甚有邏輯,事情的關係一清二楚,是這樣的嗎?如果生命是個不可預的敍事者?利柏殊什麼時候才會讓混亂和混沌在他的戲場裏演出?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