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著名資深新聞工作者楊繼繩為新華社退休高級記者、教授、曾任《炎黃春秋》雜誌副社長,其出版於2008年的著作《墓碑》描寫1958至1962年在中國發生的大飢荒事件,事件造成3,600萬人死亡,為歷史上最大的人為災害之一。這本書獲哈佛大學尼曼學會授予「萊昂斯新聞良知與正義獎」(Louis M. Lyons Award for Conscience and Integrity in Journalism)。本文為楊繼繩於頒獎體上的演講辭。
感謝評委會將2016年度的新聞良知與正義獎授給我。良知與正義這兩個詞的份量很重,加在我身上我承受不起。我只能當作對我的激勵和鞭策。尼曼人都是傑出的記者。我是很熱愛記者這個職業的。我在這個崗位上摔打四十多年,據我的體驗和觀察,我是這樣評價記者這個職業的:
這是一個卑鄙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混淆是非,顛倒黑白,製造彌天大謊,欺騙億萬受眾;
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針砭時弊、揭露黑暗、鞭撻邪惡、為民請命,擔起社會良心的重責。
這是一個平庸的職業,迴避矛盾,不問是非,明哲保身,甘當權勢的喉舌;
這是一個神聖的職業,胸懷天下,思慮千載,批評時政,監督政府,溝通社會,使媒體成為立法、司法、行政之外的第四權力。
這是一個淺薄的職業,只要能夠寫出通順的記敘文,不需要多少學識,不需要卓越的見解,聽話順從,就能如魚得水;
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職業,記者不是專業學者,他需要從整體上研究社會、把握社會,無論有多麼淵博的學識、有多麼卓越的洞察力,在複雜多變的社會面前,都會感到學力不足,力不從心。
這是一個舒適而安全的職業,出入於宮闕樓台,行走於權力中樞,燈紅酒綠的招待會、歌舞昇平的慶典,訪大官,見要人,春風得意,風光無限。如果用文章與權勢投桃報李,今日的書生可能是明日的高官,今日窮酸可能是明日的富豪;
這是一個艱難而危險的職業,且不談穿梭於槍林彈雨中的戰地記者,就是在和平環境中,調查研究,探求真相,跋山涉水,阻力重重,除暴揭黑,千難萬險。一旦觸及到權勢集團的痛處,不測之禍從天而降。
是卑鄙還是崇高、是平庸還是神聖、是淺薄還是高深,在於從業者本人的良知、人格和價值取向。真正的職業記者會選擇崇高、神聖、深刻、凶險,鄙視和遠離卑鄙、平庸、淺薄、舒適。
然而,在卑鄙與崇高、平庸與神聖之間,沒有鴻溝、沒有高牆,黑白之道,全憑自己把握。如果一腳踏進了黑道,就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自己寫的白紙黑字,是永遠抹不掉的證據。「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條黑色定律在記者職場十分盛行。要不被這一黑律逼向卑鄙之路,就得無所畏懼,勇於獻身。
這也是我對新聞良知與正義的理解。
一無所求 二無所懼
要當一名堅持良知與正義的記者是有風險的。我在給新聞專業學生講課時傳授了一個避險秘訣:「一無所求,二無所懼,自立於天地之間。」無所求,就是不求升官、發財;無所懼,就是檢點自己的行為,不留「辮子」被人抓;不依附權貴、靠自己的人格和專業獨立於世。有了這三條,風險就小多了。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出現了很多堅持良知與正義的記者。在巨大的阻力面前,他們報導真相,鞭撻邪惡,推動着中國社會前進。他們沒有出席今天的盛會, 應當分享這個盛會給予的榮譽。
退休了,不能做新聞記者了,我就當「舊聞記者」——從事歷史寫作。昨日的新聞是今日的歷史。新聞和歷史的共同點就是信,即真實可信。信,是新聞和歷史的生命。中國史家歷來重視史德:忠於史實,善惡必書,書必直言。以直書為己任,以曲筆為恥辱的史家,幾乎代有其人。為保持史家的節操,許多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在中國史家的精神影響下,我記錄了我所經歷的重大事件: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我們不僅要記住美好,也要記住罪惡,不僅要記住光明,也要記住黑暗。讓人們記住人禍、黑暗和罪惡,是為了今後遠離人禍、黑暗和罪惡。 《墓碑》這本書記錄了一場持續數年的慘烈人禍。雖然它只能在香港出版,是大陸的禁書,但是,追求真相的人們,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方式, 在大陸廣為傳播,從中原腹地到雲貴高原到新疆邊塞,都不時有盜版《墓碑》銷售。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量讀者來信,給我以我堅定而熱情地支持。這說明,真相有強大的穿透力,它可以沖破行政權力構築的銅牆鐵壁!
記錄者、挖掘者、保衛者
真相是威力強大的炸彈,它會將謊言炸得粉碎;真相是夜空的燈塔,它會照亮前進的道路;真相是檢驗真理的試金石,沒有真相就沒有真理。
記者,就是真相的記錄者、挖掘者和保衛者。
最後,讓我和大家一起,為記者職業祈願:願良知和正義的陽光照亮千萬個記者、作家的書桌!願更多的作品喚醒人類的良知,讓正義之光普照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封面圖片:哈佛大學尼曼新聞學人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