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香港拔萃男書院前校長張灼祥，稱本書作者陳煒舜為「魔術師學者」，博學多聞，世間的文藝諸問題，無可難倒他。我亦有同感，深覺他更是才高八斗：他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每年都有新著作面世。他近日寫成《芳華相接：海派時代曲十三談》一書，寄我先睹為快，因而寫一序作為引言。
陳教授畢業於中文大學，本科隸屬逸夫書院，主修工商管理（國際商務），副修意大利文與德文，秀出同儕，涉獵中西。而筆者於1991春返回香港中文大學，也在商學院任教經濟類課目，亦隸屬逸夫書院。唯當時書院師生有千餘人之眾，熙攘往來，未曾有機緣相識。
煒舜自中文大學畢業後，鍳於對中國文學的濃厚興趣，遠超於投身商界發展或在大學商學院深造，於是轉而申請報讀中大中文系的哲學碩士課程。歷久以來，可謂極為罕見之事。煒舜在何文匯、黃維樑兩位教授推薦下，獲得鄧仕樑系主任首肯，參加為時六個鐘頭的碩班入學試，幸蒙系方獨具慧眼予以錄取。其後更在講座教授吳宏一指導下修讀中國經典文學，撰寫碩、博士論文，經數年不懈努力，作者終於踏入學術殿堂，修成正果。
據悉吳教授興趣廣博，喜在半島酒店飲咖啡談研究。他是國學大師，專攻《詩經》、《楚辭》和清代詩學，也曾涉獵海派時代曲與各類戲曲。在講授宋詞的課堂上，他談及時代曲〈兩條路上〉的創作意念，說人生路上有時需要熱鬧，有時需要安寧，以引發班上同學們的深思，也給煒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名師出高徒，實有因緣。
雖然我與煒舜曾經同屬中大商學院與逸夫書院，但初次見面卻是在新冠疫情過後的2022年5月28日。現今香港都會大學（前稱公開大學）每逢周日，藉無綫電視明珠台播放各類文化、科技與教育節目。其中一輯由陳煒舜教授主講，題為〈魂縈舊夢：海派時代曲的互文見義〉（The Reverie Haunts My Memory: On the Intertextuality in the Old Shanghai Style Pop Songs），內容豐富，娓娓道來，吸引了我的眼球，因此邀約在中大崇基學院教職員會所相見暢談。當日我隨身攜帶了崇基學院校友黃奇智於2000年出版的《時代曲的流金歲月：1930-1970》一大冊書，橫放在餐桌上翻閱。一如所料，煒舜如數家珍般地與我談論書中內容，並告知他有新作《上海．香港．時代曲紀夢詩》一書，剛由台灣唐山出版社出版，只可惜當時手邊無樣書相贈。數月後我在中華書局購得此書，正文共62篇，每篇先附上四句七言絕句，指引讀者。讀後不禁大為心折嘆服。
《紀夢詩》和《十三談》中都提及40年代海派時代曲七大歌星群，包括周璇、白光、李香蘭、吳鶯音、龔秋霞、白虹與姚莉。與本書作者煒舜教授相似，我也從小喜歡聽海派時代曲，但只限於聽，談不上懂欣賞，因為對時代曲的曲詞作家與演唱歌星們的時代背景等，認識甚為膚淺，更遑論像煒舜般深作查考硏究，並結集文稿出版、公諸於世。
余生已晚，最早認識的歌星是金嗓子周璇。我幼時居住在上海提籃橋，樓下三樓鄰居張老先生，民國時期做過法官，愛聽留聲機播放周璇的時代曲。小學時音樂老師教唱〈四季歌〉，原來也是由周璇主唱。夏天放暑假去杭州大東門外婆家，舅父們喜歡聽時代曲、唱京戲，家中留聲機不斷播放周璇唱的〈天涯歌女〉，近水樓台，我亦深受感染。天妒英才，紅顏薄命。1957年9月22日，一代歌后周璇在上海病逝，享年僅37歲。當時官方媒體應無報道，但筆者路經街頭讀報板時，感覺似乎與平時有異，有讀者突然高聲叫道：「周璇死了！」大眾一時沉默無言。
今年3月下旬重訪上海，因為王家衛導演的電視劇《繁花》火爆，特意入住黃河路旁的國際飯店，那是30、40年代滬上及亞洲第一高樓。從酒店大堂地下拾級而上，在樓梯轉彎處掛着一幅美麗的女士畫像，定睛一望，她不就是周璇嗎？正在凝視着酒店裏來往的客人。
本書第六談〈玫瑰刺杖，夜鶯金嗓〉第一節〈知音何處尋〉及第二節〈鳥兒拼命地唱〉，提及周璇的長子周民曾對媒體表示，不認為母親有什麼社會和人文意義；此點與他所編撰的《周璇日記》中對母親的懷念大相逕庭──他尊重母親周璇為崇高的藝術家、人人喜愛的歌唱家。 二說似有差異。其中有什麼難言之隱？期待煒舜日後有機會進一步論述，以釋讀者疑思。
《十三談》中除了詳述老上海時期海派時代曲的七大歌星，亦談及晩期聚集在香港與東南亞的「五大歌后」──潘迪華、顧媚、靜婷、崔萍與潘秀瓊。筆者有緣與潘迪華相識，她是極少數具有國際視野的藝術歌唱家。陳歌辛1940年譜曲，由周璇原唱的名曲〈永遠的微笑〉，亦係潘廸華所樂唱。「她能在黑夜，給我太陽」是2023年在荃灣南豐紗廠原址CHAT六廠文化藝術館舉行的回顧展，特別獻給潘迪華，感謝她幾十年來多方面巨大的貢獻。本書第十二談就是觀展所感，文中確信〈永遠的微笑〉一曲，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不僅對愛情，更是親情，乃至人類一切至美至善之情」，壯哉斯言，動人心弦。
煒舜推崇潘廸華為「中曲西詞」的先驅，她還唱了不少「西曲中詞」的作品，確實是極具創意的歌星。不但如此，她於1972年3月首創華語音樂劇《白孃孃》，全劇由她出資、監製、主演，並獻唱膾炙人口的歌曲〈愛你變成害你〉。此音樂劇當年在香港而言，是劃時代的創作，雖然入不敷出，但影響至巨，為日後音樂劇在香港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筆者認為潘迪華的另一貢獻，是走下舞台後的她，喜歡與大學裏的師生，尤其是年輕的小輩交流，勉勵他們努力裝備自己，不可輕易放棄理想，從90年代開始，潘迪華數番往訪中文大學（逸夫書院、聯合書院等學院）及城市大學，舉行講座，與師生對話，分享她寶貴的人生經驗與環球演唱的歷程。煒舜曾於2004年左右在香港報紙發表〈她的夢，她的路〉一文，也談到潘迪華在崇基書院與中大師生的交流。此文後來收入了音樂隨筆《尋找繆思的歌聲》（台北揚智，2006），全書還邀得潘迪華作序。也許正因如此，《十三談》就較少提及潘姐姐的這一方面的貢獻了。
潘迪華親近晚輩，可謂種善因、得善果。作為芸芸晚輩之一的本地導演黃翠華，繼策劃「潘迪華．花弄影．珍藏相片展」（2022.12.23-2023.01.18）後，又推出關於音樂劇《白孃孃》的紀錄片《白孃孃：一朵遲桂花》，2023年起先後在中文大學博群影院、西九龍M+博物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等處播放。今年4月，我與潘姐姐通電話，發現她近來身體轉差，十分憂心。稍後，她的秘書Gindy傳來紀錄片在壽臣劇院上映的訊息，叫我轉寄給煒舜，邀他觀影。這時我才知道煒舜多年前便已認識Auntie Rebecca（他對潘姐姐的稱呼），卻因台港阻隔、工作繁忙而失聯多年。我這次能讓他們「娘倆」重拾聯繫，十分欣慰。煒舜觀影後，很快撰成〈《白孃孃：一朵遲桂花》觀後〉和〈法海和尚與茅山道士：音樂劇《白孃孃》拾遺〉二文，潘姐姐看到後既高興、又感動。這兩篇文章現亦融入第十二談，未有另開章節，讀者識之。
縱觀全書，道盡了海派時代曲的來龍去脈，詞曲作家與眾多歌星的心路歷程，多有新的發現與見解，雅俗共賞，為此類作品所罕見。此書共十三談，珠玉紛陳，美不勝收。連同三年前出版的《上海．香港．時代曲紀夢詩》一書，可視作為海派時代曲的百科全書，方便後學者研討。
拉雜寫來，不成文字，聊以為序，藉表感佩之意。
俞肇熊 謹識
2024年11月6日於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