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得悉盧瑋鑾（小思）老師幾本著作增訂重編，取名《小思「香港關懷系列」》，這套叢書一函多冊，收錄訪談錄《曲水回眸》（合訂本）、散文集《香港家書》、《香港故事》、《香港書情》，以及重新修訂的《香港文縱》……
我最期待的，當然就是《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這是首度發表的「精製複印手跡」，還原手稿原貌，也是「小思老師秘藏半世紀的百餘首『小詩』豆本」，寫於1973年，她身在京都之時。
盧老師自謙，不肯承認那些是詩，然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有感而發的抒懷句子，是詩也好，不是詩也好，珍藏超過50年，焉能不期待呢？
絕密檔案
在書展座談會「從安土到不遷──談小思的『香港關懷』」中，李孝聰將《初見之雪》得以出版的始末詳情，細細道來，從一個絕密檔案說起……
話說在2022年8月20日，他收到許廸鏘傳來一個好奇怪的WhatsApp──「孝聰兄，一會早餐會，主要是想談談小思老師一本絕密小冊的複製，這是個袖珍本，約5x6.5cm，是老師1973年留學京都時的手記（也可稱為詩），共122面文字。這部書她應極少拿出來給人看過，她還說本來想燒掉。我們當然不同意，她讓我們拿回家掃描，我們說給李孝聰複製一部好不好，她說好，不過李孝聰只做自己喜歡的書，未必願意做這部。我們說就讓他自己決定吧。所以就勞煩你看看複製的可行性。小冊我們急於交回老師，這裡先傳上掃描檔讓你先看看，但除了你和曾少蓮外，請暫勿另傳。一會見，謝謝。（上午8:12）」
一分鐘後，許廸鏘傳來檔案，他一看之下，覺得好珍貴。其後，又收到許先生傳來的WhatsApp──「是十分珍貴，但老師總說悔其少作，趁她未改變主意，複印一部，希望日後能流傳吧。（上午8:16） 」
李孝聰笑言，「其實，小思老師叫到，我怎會不做？」
「這本書真的很細小，老師用極幼黑水筆，在每一頁上，寫下詩也似的短句，是她在日本生活的真實寫照。」他接着說。
熟悉盧老師的人，大抵不會不知道，她的「京都之旅」，在其人生歷程中，在其文字創作、文學研究中，極為重要，「每一頁都好整齊，寫上幾十個字，最長的一篇，不計標點，也有64個字，而且完全沒有塗抹的痕跡。」可見老師的認真和用心。
李孝聰坦言，小冊子是老師在京都期間的生活實錄，字裏行間，處處流露她當時的心情，是了解老師文學發展歷程的重要資料。「我看完全份稿本後，覺得這是個『寶』，亦是珍貴文物，如果真的燒掉，那就太可惜了。」
他開始構思，如何去處理這本書，「這本書的狀態『麻麻地』，已開始老化，變色發黃，出現點點黃斑，表示有黴菌，如果可以修復，當然是最好的，但要修復一本袖珍小書，談何容易？」
「其實，要做一個複製本，難度亦甚大，我未必能找到當時的材料，可是，如果不及早處理，除了恐懼老師燒掉它外，也害怕它暴露於空氣中，時間久了，會變得更脆弱，可能會一頁一頁地碎掉。」他強調，「盧老師很用心，整體來說，這本書已保存得相當好，即使部分頁面有點污跡，字也變得有點模糊……但如果想要修復和複製，我該如何做？」
一分鐘的承諾，他花了差不多兩個星期去思考，最後，終於想通了。
複印手跡
盧老師喜歡日本和紙，於是李孝聰考慮用和紙去做……然而頁面的黃斑，又該如何去掉呢？他指出，「現時用電腦做美白，半點困難也沒有，但我試過後，發覺美白過度，會變得沒味道。這本書除了小思的手迹，還加上了歲月的痕跡，看起來頗有味道⋯⋯盡量保存原貌是最好的。」
結果，他做了兩個樣本，大約5x7cm，比原本大一點，然後傳給許廸鏘，請他先看看，再作選擇。「白色的是布面，仿原書，但內頁『執』過，去了污漬；杏色的封面用台灣竹紙，內頁沒漂白，底色微黃，你們覺得哪一個較好？目前這兩個試作是用之前用剩的材料做的，會再選紙做正式的版本。」
正式複製時，他選取日本紙張專賣店「紙之溫度」的和紙作為封面，「這種和紙素雅大方，質素甚佳，比較合乎老師的品味。」至於內頁，他則選用毛邊紙，一頁一頁地印，一頁一頁地裁，用手穿線的方式釘裝。
在製作的過程中，「我反覆地看到作品的內容，愈看愈有味道，小詩有如老師在京都一年的生活日誌。」例如開首的〈離〉，她一方面說要走，但另一方面，卻害怕「去數那啟程的日子」……她要離開，也想留下來，好矛盾！
李孝聰為盧老師複製了三本，一本她自己私人收藏，另外兩本分贈其好友。「我留下來的，是當時做壞了的版本，有點瑕疵，才保留下來。」他設計了一個瓦通紙包裝，將兩本書放在盒中，送給老師。
原稿中部分字跡，已有點模糊，朱彥容於是將全文打字，許廸鏘也寫了一篇長文導讀。眼看材料這樣多，李孝聰將真跡版和打字版合併起來，再加上導讀長文，製成另一版本。
「我將這個版本，跟盧老師指定要做的三本，一起送給她，希望她喜歡，也期待她會改變初衷，願意出版。」時為2022年，如在2023年出版，剛好就是原版真本的50周年，甚有紀念價值。
「當時大家都費盡唇舌，試圖說服盧老師出版，但她說：『唔得！唔得！』，她還叮囑我們，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也不要讓其他人看。」除了他們幾個人之外，大抵沒有其他人知悉此事。
「過了幾年，劉偉成終於打動了她，讓這本書出版。」目睹這本小書重見天日，李孝聰感到非常高興。剛出版的《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收錄了許廸鏘先生的導讀，而朱彥容老師的打字稿本，則載於《曲水回眸》（合訂本）的附錄。
「這本書終於在今天跟大家見面，可算還了我們心願，它有機會跟更多的讀者見面，實在是一件大好事。今日我好開心，在此交代它的前世今生，讓大家知道箇中的歷程。」李孝聰笑着說。
初見之雪
《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不作獨立發售，讀者購買《小思「香港關懷系列」 》，限量套裝附贈的就是這部豆本書。「這絕對不是捆綁式的銷售策略，而是如此袖珍的豆本，根本不可能在書店單獨立售賣。」劉偉成道出原委。
他也指出，這部書雖比真本略大一點，但已經不能再小，目前的尺寸，剛好是穿線機所能做的最小版本。
至於書名，也是他構思的，「書中有多篇描寫雪，我想起《承教小記》的首篇〈不追記那早晨，推窗初見雪……〉，描述老師在京都第一次見雪的心情，她感到時間過得飛快，比起在香港埋首工作，突然間，也覺得自己『老得真快』⋯⋯也許是京都的四季分明，讓她經歷四時變化，有所感悟。楊鍾基教授曾說過，那篇文章是小思感應天命的開端。」
當天，許迪鏘先生因病未能出席，劉偉成代他詮釋「踏雪尋苔」的意境，「老師踏雪，不是尋梅，而是尋苔，在雪地之中，想起綠意盎然的苔蘚……」
苔寺，本名西芳寺，此寺別具特色，以「苔」聞名，細看《初見之雪》中的〈苔寺〉：
花也無色，樹也無色，
人要躬下身來，
宛如覲見
深不可測的哲者，然後
一心如洗，
歸來。
正如崔美儀所寫：「全詩無一『苔』字，卻能奪花樹之色，令人『一念如洗』，進入悟道之境。」劉偉成指出，「老師寫雪寫苔，不單只是創作，而是一種修為，感應四時天命，反思生活。」
談到小思老師課堂上的筆記，寫得極為整齊工整，那是堂上原原本本的筆錄，沒經回家整理過。「我敢說沒有人抄筆記比她更漂亮，這是不可能的任務，那種整齊，在詩集中完全反映出來，122首詩中，全無半點塗抹改動的痕跡。我也寫詩，不加刪改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直言不諱。
於此可見，小思老師下筆時，已經過深思熟慮，「她在腦中已構思好完整的腹稿，才逐字逐句，虔敬地默寫出來，完全不加修改，好精彩！」
頓了一頓，劉偉成繼續說：「又如〈房間〉寫出矛盾的感覺，道出內心的掙扎，既想適應『異樣的氣味』，亦萌去意，『竟想起來買張回程的機票』⋯⋯這些作品大有『可觀』之處，可以引領我們進入她參禪悟道之境。」
京都「小詩」
講座後，不到一星期，我收到一函新書──《小思「香港關懷系列」》，我急不及待，立即取出《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細讀一遍，幾天後離港外遊⋯⋯回來後，仍愛不釋手，翻閱了好幾次。
這本小冊子的幀裝，素淡雅緻，封面、書衣的設計，頗見心思，封面的雲板，封底的魚梆，亦別具深意，在日本京都的禪院，簷下會掛着這兩樣法器，「魚梆」代表精進；「雲板」代表自在，寓意生活緊鬆有道，一張一弛。
書衣的背面，還有盧老師親筆書寫的「代序」：
初見之雪 京都小思集
不追記 那早晨，
被窗外白光驚醒，
推窗初見雪的心情了……
書的扉頁，則題上「一九七三年京都の旅」。
許廸鏘先生〈讀《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後〉，寫得極為精微細緻，文中談及此書的源起，「二〇二二年七月二十二目，與熊志琴、朱彥容拜訪盧先生，承她拿出大學上課筆記本和一部袖珍記事本給我們『觀賞』。」記事本就是《初見之雪》的前身。
捧書反覆細讀，一首復一首的小詩，捕捉了她在京都生活時的點點滴滴、喜怒哀樂⋯⋯字裏行間，生命之流涓涓不息，「像一闕宋詞小令，像一幀工筆花鳥，令人低迴在此，令人凝眸在此。」想起了《不遷》中的〈好年華〉。
凝眸低迴，時空穿越，老師昔日的遊蹤，我幾乎全都去過，比叡山、東寺、清水寺、円山（圓山）公園、嵐山、渡月橋、苔寺、釋迦堂、天龍寺、落柿舍、廣隆寺、祇園、鴨川、嵯峨野、大覺寺、平安神宮、鞍馬寺、修學院離宮、桂離宮、南禪寺、無隣庵、金閣寺、大德寺、詩仙堂、曼殊院、青龍寺⋯⋯觀賞春之櫻；秋之楓；冬之雪，還有盛夏祇園祭、大文字燒⋯⋯
多年來，踏遍京都，足跡所及，參差錯落，光影交疊，映照在心頭。
回想當年，我之所以遊學巴黎，也是受到盧老師的啟發激勵。她曾任中學教師七年，在教學上遇到挫折，幸得唐君毅先生的鼓勵和推介，於1973年初，暫別教學生涯，前往日本，在京都大學當研究員。
而我，在中學任教多年後，於1989年的夏天，也辭了教職，跑到巴黎，念法文去也。那一年，正值人生陷入低潮，對未來感到迷惘，於是決定停下來，好好地休息一下……
剛抵京都時，正是1月，天氣冷得要命，盧老師孤身一人在外地，倍添寂寥，筆下難掩孤寂悲鬱之情──
房間（三章）
咳！咳！好冷！是榻榻米。
好冷，好冷！這算是
自己的房間。
咳，好冷，好冷。
房間（四章）
我想擁住火爐。
我想擁住重重厚被，
我想擁住……
卻擁住了濃濃的冷寂。
（引自《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
在冰天雪地的京都，她寫了七章的《雪》，寫出「南方遊子離家第二天的早上，就陷在漫天大雪的慌張、冰冷的孤寂與恐懼」──
雪（四章）
從來沒有看過，
那麼深的足跡，回頭再看，
那麼深的足跡！
第一次，看得清楚
自己的歷史。
雪（五章）
想起，冰國孩子的玩意。
把盈握的雪球扔出去，
脱下圍巾送給雪人，
忽然，這南方的人，
覺得，好寂寞！
（引自《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
獨在異鄉為異客，日盼夜盼的，就是親友的來信──
信（一章）
也許，這是十分十分
荒謬！
但，不能不相信。
輕輕一紙竟是整天的希望。
信（二章）
想從字中再覓出字，
想從句中再找出句，
等等，會泛一陣呆，
一把年紀了，
還那麼幼稚！
信（三章）
猛然，搖搖頭，想把掉下的
淚揮去、揮去。
還有淚，但不禁笑問：
哪裏來？那麼多？
淚！
信（四華）
急急的步伐。還比不上
急急的心。
緊張的剎那
是抬頭看：
今天有沒有？今天有沒有？
（引自《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
這種企盼的心情，我最熟悉不過，等信、拆信、讀信的滋味，亦毫不陌生⋯⋯曾試過十多廿天，沒收到一封信，絕望之餘，也忍不住哭起來，漫步塞納河畔，還幾乎想跳下去。
《初見之雪》記錄了盧老師在京都的生活，見聞感思，她想家，思念香港，也嚮往中國文化，牽掛着中國的山河大地……那些年，日近長安遠！
「京都一年對盧先生的一生實在太重要，這一年的所思、所感，其實是一顆年輕的心靈對世界的反芻和回饋⋯⋯」許先生在〈又記〉中說得好。
這本小冊子，內容具體真切，可觀可感，讓我們可以回眸溯源，探索盧老師當年的內心世界、足跡身影，加深對她的認識。
詩無達詁，不同的人，閱讀老師的作品，自有不同的感受體會，正如許先生所言：「不同年齢的讀者應有更深入和廣闊的解讀。」
感謝盧老師，願意跟我們分享她在京都的生活、遊蹤，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