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與《英氣》主角楊向杰先生的相識，始於2013年自己「五六十年代香港左派文藝雜誌」的研究。彼時，這位以筆名「石中英」行走文壇的長者，娓娓道來他與《青年樂園》等刊物的淵源。他自稱舊友皆喚他「阿咩」，一則源於其楊姓，二則因年少時瘦弱，猶如粵語中對小羔羊「羊咩」的形容。數十年後，逢人自稱幼時的綽號，這份對青蔥歲月的眷戀，或許正是他晚年傾力推動總結那段深刻影響其人生的歷史──香港社會稱之為「六七暴動」，而傳統左派稱為「反英抗暴」──的情感伏筆。
筆者的研究恰以此事件為重要轉折點，而《青年樂園》雜誌社及其編輯、讀者群，正是他當年難忘的精神家園與交際網絡。承其恩澤，筆者得以訪談多位該刊物的編輯長者與舊識，令研究更立體而鮮活。
十二載的文化苦旅
阿咩先生口才便給，談及往事滔滔不絕。正是在這些充滿歷史細節與情感的講述迷霧中，我們逐漸相熟。2016年承其邀請，聯同資深教育工作者衛敏之、前《大公報》編輯韓雪，共同整理及編撰他的人生傳奇，最後又邀來兒童文學作家周蜜蜜出任編輯顧問，由著名作家陶傑總撰和潤筆。這是他口中的「墓誌銘」計劃。
未曾想，這一投入竟是9年餘光陰。每周至少一個下午，筆者與阿咩埋首史料考證、口述訪談。計劃實際始於2013年，至2022年修訂終章初稿時已耗時九載。然2023年僅出版上卷，團隊內部曾因「商業脈絡陌生」而動搖，更曾提議止步於此。幸得眾人堅持，再歷兩年淬煉，歷十二載寒暑，走過諸多社會事件、疫情、作者旅居海外、家母離世，終成全璧。箇中曲折，實非筆墨所能盡述。
少年犯的覺醒與傷痕
楊向杰，這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仔」，亦是香火血印的華人（祖籍廣東順德），其人生軌跡堪稱香港現代史的外一章。《英氣》上下兩卷，詳述了這位1950年出生於養和醫院、本名楊宇杰的大半生傳奇。
他於真光小學啟蒙，後入讀官立金文泰中學。1967年，升讀中六之際，因藏有「煽動性的反殖傳單」，成為赤柱少年犯（Young Prisoner, YP）。鐵窗歲月，是其人生第一次蛻變。
出獄後，他易名楊向杰，先後擔任《新晚報》學生樂園報章編輯及私立中學（聖思定、萃華）數學教師，並以筆名「石中英」業餘寫作，在左派報刊寫散文及掀起香港的「批托」筆戰。
（翻攝自《英氣》上卷第6頁）
乘改革浪潮而上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乘改革開放之東風，加入工聯會華南旅行社任副總經理，推動市民回國旅遊，並創辦「時代電腦」。其後，他敏銳把握時代脈搏，投身商海，善用香港國際化樞紐與雙語優勢，在港創辦企業，為外資進入改革開放初期的內地提供服務與通道。
他亦與友人推動香港左派機構電腦化，並參與香港聲訊173服務熱潮，搶佔訊息革命先機。當內地彩電產業因核心部件──彩色顯像管（CRT）技術受制時，他依托香港自由港地位與國際網絡，將彩管進口至內地，並與各大國營彩電企業建立聯盟，完成從技術貿易者到產業鏈關鍵推手的蛻變。其事業巔峰在於響應中國政府需求，為國營彩管廠引入歐美資本控股，並在中法元首倡議下，推動TCL與THOMSON的合併成全球最大的彩管彩電企業，最終更成為了全球彩管行業的「終結者」。
回歸與求索：香港身份的縮影
九七回歸前夕，他雖曾攜家移民，卻因血脈認同拒改國籍，最終返港見證一國兩制落地。其半生軌跡──從文青的理想主義、教師的務實堅守，到商海的跨界弄潮，再到晚年回歸文創及公益──恰似港人在時代洪流中身份求索的縮影：既依託祖國發展紅利，又以獨特的國際視野開拓生存空間，在歷史夾縫中走出獨特道路。
之所以不厭其詳地勾勒上述歷程，旨在向讀者呈現這位年逾古稀的長者，難以置信的韌性與轉折，以及他對立德（服務社會、推動產業）與立言（記錄歷史、啟迪後人）的執着追求。
楊宇杰、阿咩、石中英、楊向杰──這位多重面向的「香港仔」，其故事遠不止於個人奮鬥，更能從中看到時代的烙印、社會的變遷、意識形態的碰撞與融合，以及一代香港人在歷史大潮中的掙扎、適應與奮進。他的傳奇，是理解戰後香港乃至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獨特而鮮活的註腳。
這份歷時十二載方告完成的傳記，不僅是阿咩的墓誌銘，更是一部獻給香港、獻給那個風雲激盪時代的深情記錄。筆者近十載的光陰，也因此別富意義。
轉載自《明報月刊》2025年8月號《英氣》主編的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