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前提到,內地有朋友說:「要讓最前沿的科技進入教育!」筆者急不及待地說︰「且慢!要讓最前沿的科技配合最前沿的教育!」要問的是:「那麼,教育的前沿是什麼?」
潛台詞:若是不知道教育的前沿,科技在教育的應用也許只是按照教育的現狀來設計,恐會把一些需要改進的,甚至過時的教育理念和做法,變成了科技應用的根據,因而固化了待改進的和過時的理念和做法,科技反而會拖教育的後腿。
比如說,打開網頁,可以看到內地無數批改作業的教育軟件,大多數都是按照目前流行的教師操作,只是因為可減少工作量而被採用、而受歡迎。
談起批改,想起1970年代在筲箕灣辦學,學生英文程度低,得了當時有經驗的教師指點,要求學生每天寫英文日記,教師每天10時以前交回學生,只加極少的符號,不作批改。效果非常好,畢業生至今還記得。
教師們悟出了一個道理:學生的學習在於「寫」,關鍵不是教師的「改」。這是筆者「把學習還給學生」理念的起點,也是目前筆者衡量教育是否向前發展的標尺。
再以寫作為例:語文教師因為批改工作量大,因此往往不敢給學生太多作文(寫作練習)。當年聽過一位中學校長非常自豪地介紹,他們每個學期學生的中文作文是「三長、兩短、三實用」(三篇長文、兩篇短文、三篇實用文)。天啊!這就是學生全部的寫作經歷?那是因為教師批改量過重,所以減少學生的寫作練習,完全違反了學生學習的規律。那時候,學生期望教師「細改」,否則覺得教師不負責任;可是教師的「細改」,學生又一般不會「細看」。教師的精力就耗費在意義不大的「批改」上面。
機器批改窒礙手段更新
現在有了批改軟件,有幾個可能的後果。第一,教師的工作量減輕了。第二,教師不太注意也不太知道學生作業的狀況。第三,不會再有作業批改的改革或創新;也就是說,批改這回事由於科技的模擬而被固化了。
舉個例子:年前訪問日本秋田一所小學,全校牆壁貼滿了學生作業;每份作業(例如三年級),旁邊是其他同學(五、六年級)在顏色貼紙上寫的評語,然後是原作者自己的反饋。教師不評分,學生就專注他人的評論,而不是分數。疫情期間,也看到香港有老師把學生作業全部放上網,引導學生互評。雖然教師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但又不減教師的關注;學生卻在不斷學習,接受評論、評論他人,都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學習。這種做法並不依賴任何特製的電子軟件。當然。假如科技循着學生互評的方向研發,也可以促進「把學習還給學生」。
根本的問題是,教育裏面應用科技,是由於科技?還是由於教育?這裏絕對沒有排斥科技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教育好好的,科技來搗亂了!」又或者平和一點:「科技發展得太快了,我們教育有點措手不及。」後面這句可以有兩種意思。一種是:「請科技慢慢來,我們教育還未準備好。」另一種是:「科技來得很快,我們要盡快找出前路。」筆者比較傾向後者,也就是說,讓科技的發展促使我們打開教育的新局面。這種新局面的前瞻,不是為了配合科技,而是在科技的發展中,經受科技的衝擊,激發反思,因而加速教育前沿的發展。
科技應用衝擊考試手段
科技的發展,首當其衝的是教育裏面習以為常的考試手段。最典型的例子是,ChatGPT的出現衝擊了考試的形態。這種衝擊其實不始於人工智能。筆者1961年考會考,理科計算,用的是4位對數表(讀者也許沒有聽說過,也罷),預科才准用計算尺(現在也只有在博物館才能找到),其實也是一種科技。
40年前,隨着電子計數機(Calculator)的出現,大學慌了手腳。一開始是禁用,只准用計算尺;最終失守,於是與當時生產計數機的Texas Instrument商量,設計一種只能供本大學考試用的特製計算器。為什麼?就是因為當時比較先進而且日新月異的計數機,裏面儲藏了許多本來需要學生記憶的公式和運算。而當時人們相信,這些公式和運算應該是學生裝在腦袋裏面的。
電腦的出現對考試更是一種挑戰,不過初時的電腦是大型機器,靠穿孔卡,無法在考場上運用。手提電腦的出現開始有了可以想像的挑戰,筆者在1980年代初就用過第一代laptop(只有512K),可以做spreadsheet;若帶進考場,那還得了?筆記簿電腦是真正對考試的挑戰。到了手機的出現,對考試的衝擊更是愈來愈明顯。至今,全球只有極少數的考場允許用任何形式的電腦。
但是,大大小小的電腦已經是全民普及的工具,學生平時更是幾乎無法片刻離開手機,為何偏偏考試不准用手機?只要稍為想一想就不難明白,考試的傳統概念往往是測評學生「懂得什麼」,學生需要做的是答題。假如允許學生在考場上網,學生可以使用搜索引擎,利用機器答題,整個考試的概念就會崩潰。
人工智能造成考試危機
答題模式的考試已經沒有多少意義。現在看到多項選擇題(MC,Multiple Choice)就不禁想:「到底在考學生什麼?」也許可以測評一些確需要記憶的:乘數表、歷史年代、重要地名、化學元素表、人體器官、駕駛規則等,也就是需要時刻記在腦裏,不能靠手機翻查的。其餘可以用MC測評的,真是愈來愈少。
當然,現代的考試尤其是大學,已經不同程度地離開了「懂得什麼」的測評,而需要學生產出、製作、創作、分析、論證等等。超越了「懂得什麼」,而是測評「能做什麼」,或在考場,或毋須進考場;或者個人,或者集體;所謂開卷考試,反正離開了純粹的記憶與運算。這些都是考試理念的大進步,把學生的學習從非常初階的記憶與運算,進步到知識的運用,這正是把學習的關鍵環節──使用──還給學生。
可是,最新出現的ChatGPT,功能遠遠超過了搜索引擎。它能產出、製作、創作、分析、論證,連「能做什麼」都可以替代學生。那考試還可以考什麼?對「考試」這個概念的衝擊,可以說是致命的。
ChatGPT的出現,連開放型的、產出性的考試都面臨挑戰。要分析論證一個議題,機器可以代勞;要製作一樣物品,機器可以代勞;要創作一件藝術品,機器可以代勞。學生就不用動手動腦,按現在的考試觀念,那是抄襲、作弊。但是轉念一想,除了機器產生的出品,人類的腦子就沒有任何論證、製作、創作的餘地了嗎?假如考試的試題要求學生論證一個問題,機器可以產出許多篇論文(同一個題目),學生腦子裏就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啦?不會,只不過因為是考試,要交卷、要合格、要取高分,就採取最便捷的辦法,於是用ChatGPT。
在「考試」的理念框架下,學生運用任何可用到的工具,是理所當然的;難道放着工具不用,非要學生去代替機器?就像當年,難道明明有電子計數機,還逼着學生要筆算?現在需要的仍然是「把學習進一步還給學生」,讓學生超越機器能提供的,使學習更上一層樓。
然而,人工智能對考試的衝擊遠遠超過考試的手段。我們要問:現存的考試方式,不管是封閉的還是開放的,背後是什麼理念?考試的存在,意義何在?下周再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