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俄羅斯侵烏戰爭的持續,歐洲關於戰爭與和平的討論再次甚囂塵上。二戰以來,尤其是隨着歐洲聯盟的發展,歐洲已經為自己爭得了近80年的和平。這對於發生過兩次世界大戰,歷史上長期充滿血腥與暴戾的歐洲來說,無疑是值得加倍珍惜的。然而,俄烏戰爭使歐洲深陷其中,持續下去,戰爭升級勢在必行。升級意味着什麼?結局又將如何?毋庸置疑,這一問題糾纏着歐洲的精英與普通百姓。
直到目前為止,整體上說來,歐洲表現出驚人的團結與韌性。儘管戰爭造成的能源危機,物價上漲等問題影響到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但歐洲各國基本能做到同心協力,沈着應對。歐盟甚至妙用援助烏克蘭的時機,加強歐洲聯合的向心力,推進歐洲聯合的步伐。但是,如果說歐洲聯合起步的初衷是為了在歐洲締造和平的話,此次戰爭則表明歐洲聯盟內部的和平雖然可以作為歐洲和平的強大支柱,但卻不能保證整個歐洲大陸的和平。從這個意義上講,如何結束俄羅斯發起的侵烏戰爭,是歐洲聯盟必須回應的根本性挑戰。換句話說,歐盟現在面臨的不僅僅是如何走出戰爭,為歐洲贏得和平的問題,而更是如何在歐洲甚至世界範圍內實現持久和平的拷問。
康德持久和平理論 搭建國際法律體系
提到持久和平,18世紀德國大哲學家康德又回到輿論前台。1795年,康德提出了關於持久和平的命題。他在《論持久和平》一文中為實現世界永久和平構築了理想藍圖。康德的「永久和平方案」發表當初就遇到了戰爭的衝擊。拿破崙從1790年代末開始建立帝國並進而對外發動徵戰直到1815年才最終停止。此後整個19世紀,歐洲戰爭頻仍,一直發展到20世紀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
不過,以今天的眼光觀察,戰爭的現實不僅沒有證偽康德關於持久和平的夢想,而使得親歷戰爭的歐美民族對和平更加嚮往,並試圖付諸現實。1919年一戰之後的國聯,1945年二戰後成立的聯合國均可以看作是推向永久和平的具體步驟。康德的永久和平思想不僅集中體現了人類嚮往和平的共同願望,更為重要的是其實現和平的新思路。這一思路跳出戰爭和殺戮、勝者通吃的強權邏輯,也超越了通過戰爭、談判尋求地緣力量均勢的邏輯。
中國仍停留在只有統一才有和平的老路上
從世界歷史整體來看,戰爭殺戮、勝者為王並達致強權秩序的邏輯最為普遍。無論是羅馬帝國、拜佔庭帝國、奧斯曼帝國還是中國秦以後的長期的王朝更替,均是這種邏輯的歷史演義。羅馬帝國崩潰之後的歐洲歷史有一定的特殊性,法、德、意、俄、英、奧等各個相互獨立的邦國長期爭霸,雖非勢均力敵,但卻無法達致一國霸臨天下的局面。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同樣群雄爭霸但最終以秦一統天下而告終,中土走上了有別於歐洲的王朝更替、分裂統一輪回的不歸路。
歐洲爭霸的長期博弈,使得外交談判、割讓領土、締結條約成為達致和平的手段,而中國分裂與統一的迴圈則將分裂與戰亂,統一與和平畫上了等號。這種價值觀的形成,扼殺了外交談判、妥協平衡的空間。直至今天,中國人仍然停留在只有統一才有和平,無統一則必須準備戰爭的思維老路上。反觀歐洲,其重外交、重締約的傳統則為實現現代和平的思路奠定了基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其實已經顯現出以條約形式規定歐洲國際關係的輪廓。該條約確立的三原則:各個國家對其領土和國內事務擁有主權;各國互相承認主權並互不干涉他國內政;國家無論大小主權平等奠定了現代國際法的基礎。康德的思路源於歐洲的外交傳統,而康德的開創性貢獻則是他提出了以普適的國際法律體系來達致世界和平的構想。
世界各國的民主化 實現永久和平的先決條件
不過,在康德和平構想提出兩個多世紀後的今天再來看世界的演變,似乎康德的構想並沒有取得明顯的進展。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之後,俄烏戰爭又於歐洲上演。儘管人們為和平奮鬥不已,但殘酷的現實是否證明康德的永久和平方案只不過是一個虛妄的夢幻?今天國際法難以實施的癥結正是康德當年提出的永久和平三項條件之首:「每個國家都應該是共和制國家」,或者說,每個國家都應該是民主國家。由於缺乏一個世界政府的框架,國際法只能依靠各國的自願認同而無法以權威之名強加。即使在各國最大公約數的聯合國體系內,專制國家也只是在於己有利的條件下才會遵循國際規章。
以俄羅斯為例,俄羅斯於2022年2月對烏克蘭的入侵不僅違反了《聯合國憲章》中的不得武力入侵主權國家的規定,也違反了由美、俄、英及烏克蘭、白俄羅斯等於1994年共同簽署的「布達佩斯備忘錄」。該備忘錄承諾尊重烏克蘭主權和現有邊界。俄羅斯也違反了俄烏的雙邊條約如1997年的有關克里米亞和黑海艦隊條約。也就是說,以普京為首的俄羅斯專制及其他專制政權,由於缺乏法治和民意的監督,是不可能遵循和平原則而放棄對外擴張的霸權行為的。依照這一歷史事實,可以說,世界各國的民主化實際上是實現永久和平的先決條件。
從這一歷史邏輯出發,我們回頭觀察戰後歐洲聯合即可知其意義非凡。歐洲聯合是從二戰後出現的法、德、意、比、荷、盧六個西歐民主國家開始的,並從此擴展至北歐、南歐乃至東中歐國家,幾乎將整個歐洲大陸囊括其中。過去的戰爭對手成為今日的民主夥伴,徹底改變了歐洲的地緣政治版圖。和平成為歐洲的主旋律,世界永久和平在歐洲大陸初露曙光。歐洲的和平是以民主建設作為保障的,沒有民主就沒有歐洲和平。歐洲聯盟的成功不僅表明民主國家之間無戰爭的「民主和平論」並非虛妄,也表明民主的和平是可以形成強大的向心力並向外擴展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今天俄烏戰爭對歐洲聯盟的挑戰的意涵正是民主——和平與專制——戰爭兩個邏輯之間的較量。烏克蘭如果最終贏得戰爭並成功進入歐盟,那就意味着歐洲和平將覆蓋整個歐洲大陸並強烈輻射全球,反之,戰爭與專制的邏輯有可能再次壓倒和平與民主的進程。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