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一個月前,知道西西獲得第16屆「香港藝術發展獎」的「終身成就獎」。文友何福仁說:「你等一下才寫吧。待她得獎消息公布後,你再來寫西西好了。」
敢創新
5月初,找來洪範出版、西西最新創作小說《欽天監》(這是台灣洪範出版社為西西出版的第32本作品,2022年2月初版),在「後記」,西西講出她寫《欽天監》,是這樣的題材,沒有人寫過。而寫作源頭,來自她看過「一名為平面國的小說……虛構的國家、那裏的人都是平面的」。看過「一冊和中國古代《易經》有點關係的書」。知道「清初康熙皇帝,在他70多萬平方米的豪宅裏開創了一個玩具廠,專門製造各種奇巧的手工藝……好玩又有用」。
「這些加起來,豈非一個有趣的故事?」西西喜歡「寫有趣的故事,於是動筆」。
過百萬字的《西西研究資料》(由王家琪、甘玉貞、何福仁、陳燕遐、趙曉彤、樊善標合編),2018年7月初版。那時候,西西已在構思她的《欽天監》故事。
何福仁說幾年前,「西西要我找一些清代來華傳教士的書。」
材料多了,「如何消化,以及轉化?」西西的做法:「先定一個故事的框架,那是主幹,然後嘗試讓枝葉舒伸。」
「如果樹有生命,他逐漸長大,有合乎情理邏輯的發展,他的選擇,由不得作者完全主觀的操縱。」
西西是第一位寫「康熙一朝欽天監」的作家。早上看何福仁做的訪問,西西說她最喜歡《欽天監》這部小說,小說有新意才好:「文學着重創作。」
儘管拿起筆來創作,已有困難,西西還是「從頭到尾,逐節細寫」。西西就是敢於嘗試,肯去創新。
借助天使
2019年,西西第一次來到美國,出席俄克拉荷馬大學為她頒發的第6屆「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For Chinese Literature)。這個獎項是「美國第一個為華語文學(詩歌)設立的獎項」,每兩年頒一次。「評委基於文學價值選出最能表現人類生存狀況的作品。」
歷屆得獎作家包括2009年的莫言、首位獲此獎項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少功、王安憶、楊牧、朱天文。前3位為內地作家,後兩位是台灣作家。西西是唯一一位來自香港的作家。
西西在頒獎典禮上發言,說自己12歲從上海移居香港,成為「地道的香港人」。
在香港,可以「自由閱讀、自由書寫」。西西說「珍惜這種自由」。「開放是很重要的,即使你不寫作」。
「香港作家,因為文化語境獨特,視野、思維,以及表達方式,都和其他華語的地方不同,對華文世界肯定是一種增益。」
閱讀不同地區作家的作品,得通過「翻譯」。西西寫了一首詩,叫《向傳譯者致敬》。翻譯,在西西眼中,就是「天使」:「我認識的天使,向我走來/他們不是能鳴的鑼,會響的鈸/他們各有個性/他們可愛」。
因為有「天使」,我們可以閱讀「博爾赫斯、里爾克、托爾斯泰」。
看翻譯作品,是「多開一扇窗子」,雖然「有時是一片迷霧,有時卻看到美麗的風景,借助另一雙美麗的眼睛」。
同意西西所講:「我們再多懂10種語言還是不夠的,我們要借助翻譯」。
西西說「即使全能的上帝/也要借助天使」。
何況是我們,只懂1至2種語文的人。
遊戲、學習、創造
西西的右手,手術後已不能拿起筆來,那就改用左手吧。對人生得失,她可看得通透:「我們活到某個時期,就會失去這個、失去那個,不必介懷。」
右手不能執筆,但可以用右手(當然也會用左手)去做毛熊、微型屋、布娃呀。
《西西研究資料》第四冊,裏面有一篇訪問,是2009年9月19日在港台進行的。那時,我在港台主持《人文風景》節目,邀請西西上來,談她的作品《縫熊志》。
問西西:「遊戲同創作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西西的回應:「遊戲本來是人的本質來的,人通過遊戲去學習、去創造,和認識自己。所以人類的文明,就是從積極的遊戲中誕生的。」
縫熊,是遊戲,也是創作活動。熊穿上不同服飾,成了不同年代的人物。西西用她獨特文字,說出他/她們是誰,讓我們對歷史人物、服飾,上了寶貴一課。
何福仁對西西「轉行」縫熊,說西西「年紀不輕,為毛熊填塞棉、珠,也輸了氣力,但勝在意念,具創意,像中國的文人畫,妙在寫意。」
我們熟悉的戰國人物鍾離春,即鍾無艷,化身毛熊,西西這樣寫:「舞台的她是鴛鴦臉,兩種色,我縫的她用紫毛海,以一個藍疤配搭,像蝴蝶。」
對寫《紅樓夢》的曹雪芹,西西說「弄不清楚樣式,就縫件石青色圓領袍服給小說家」。愛做莊周蝴蝶夢的莊子,則「一如蝴蝶,睡在一叢樹籬的頂端」。
西西為傳疑時代的后羿、嫦娥、黃帝,歷史人物荊軻、高漸離、王羲之、唐玄奘、成吉思汗、鄭和該穿什麼、姿態該怎樣,作出合理詮釋,看了教人信服。
小書桌
看了《他們在島嶼寫作:西西我城》的DVD 。在DVD亮相的一眾文化人,分析西西作品,都能說出一番道理來。
就DVD所見,西西身體不怎樣好,連扭一條毛巾擦臉也有難度,她卻能一笑置之,顯得從容自在。西西並不介意她的居所極為擠迫,是真正的窩居。她所過的日子簡單樸實。書寫出來的世界,天馬行空,內涵豐富。正如西西所講:寫作可以是很好玩的活動。西西是樂此不疲。
西西的書桌,該是我們所見過,最為細小的一張書桌。書桌小,卻無損西西的創意無限。居室狹窄,對西西沒壓迫感,困不住她的。
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莫言說:沒想到西西生活條件沒想像的好(其實是很差)。當年西西到北京找他,是想把他的作品交由台灣出版社出版。西西請他吃飯,莫言以為西西經濟條件不錯,吃得心安理得呢。
說西西貧亦樂,並不妥當。西西生活樸素,卻仍然可以到外地旅遊,書寫她想探究的題材。她是個懂得生活之人,活得稱心、作品有稚趣、卻充滿新意。
新時期作家
看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談及西西,充滿敬意。
當年西西到中國大陸、見了一批「新時期作家」、包括莫言、邀約他們把作品交由台灣洪範出版,讓台灣讀者有機會看到内地文學作品,自「傷痕文學」後,有一大突破;而莫言的《紅高梁家族》、其後在台灣出版、備受關注。
西西為新時期作家做了很多修路搭橋工作,卻從不把她所做的好事掛在嘴上。幾年後,莫言到香港,我們一起吃了頓晚飯。席上我們都說莫言樣貌有點像台灣詩人瘂弦,莫言笑說他哪有前輩那麼厲害、那麼出名。
20年過去,莫言面對鏡頭,說出他對西西,佩服不已:在狹窄空間、小到不能再小的書桌上,西西竟然寫出那麼多札實可觀的作品來。
同在《他們在島嶼寫作:西西我城》DVD亮相的,還有已從台灣《聯合報》副刊總編一職退下來的詩人瘂弦。他說西西作品有着詩的節奏,充滿想像。又説當年西西與他通信的美好歲月、西西到台灣與他見面的日子。讓我想起瘂弦到香港,我們見面,瘂弦還是那麼愛說笑,説他是睡火山,暫時不寫詩。不過,有一天,火山醒了,他會寫的。
新時期作家有已停止創新、改行、做其他工作、有仍在寫,卻不是那回事了。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