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陳楸帆、王威廉對談文學生死:人類精神溶液正隨AI變革轉變

科幻作家陳楸帆、王威廉於香港書展對談,探討AI時代為人帶來的挑戰與機遇。他們表示,雖然AI的快速發展對人類的創作、審美、主體性帶來衝擊,但同時也促使人們反思「人何以為人」的根本問題。
採訪、攝影:鄭敏玲

同為知名華語科幻作家陳楸帆、王威廉,7月16日以「AI時代文學的生與死」為題在書展舉行座談,分享文學在人工智能(AI)浪潮中對人類的反思作用。

他們先分享自己的著作。陳楸帆表示,在AI浪潮的洶湧澎湃下,人們感受到迫切的危機感。尤其在春節期間,DeepSeek爆紅,令他跟李開復博士在三、四年前寫的《AI2041》重新被捧上微信讀書排行榜首。他指出,撰書目的是預言20年後AI的發展,包括怎樣改變各行各業;整個社會的一些面貌圖景;個體在不同的行業階層,甚至不同的社會所面臨的挑戰和機遇。 

文學擁有捕捉和追趕現實的力量 

他希望藉這本書讓讀者覺得文學擁有捕捉現實,甚至追趕現實的力量,「大家可能看過許多傳統文學,會從中發現很多傳統文學寫的是過去的事情,它可能試圖去捕捉現實,但是你會發現它捕捉下來的會因為現實發展得太快,以至於落筆時已經落後,尤其在科技這麼日新月異的時代。」

陳揪帆希望藉著與李開復博士一同創作的《AI2041》,讓讀者覺得文學擁有捕捉現實,甚至追趕現實的力量。(一本)
 

王威廉分享自己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看鄭文光的《飛向人馬座》,所以寫了一本名為《暗生命傳奇》的書,也是向中國的科幻傳統致敬。他表示,小說虛構了一個在銀河系中央,450萬倍於太陽的那個黑洞附近的一種特殊的生命,希望讓孩子們除了低頭被智能屏幕包圍之餘,也能有抬頭仰望星空的能力,得以恢復人和自然之間的真實關係。 

他亦分享自己即將發行的新書《黑匣子》:「隱喻的是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知道AI的這個技術本身,現在都是一個黑匣子,有很多的未知之謎。」因此,他特別關注高科技手段對人類生活,尤其是身體的影響,從中發現AI對不同概念的挑戰及顛覆。 

AI是人類延伸出去的身體 

鑒古及今,王威廉說釐清生命和身體之間的關係。他先指出古人的觀念中,生命是大於身體的,正如刺客明知自己必死的結局也甘願舍生取義,為了仁義、理念去刺殺一個人:「像荊軻刺秦,他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所謂的生命的價值。」 

王威廉(中)反思,在AI時代,每個人實際上都獲得了一個更加龐大的身體,使生的那種存在感變得如此渺小。
 

至當今社會,生命跟身體是劃等號的,所以每個個體的生命都得到同等的尊重。他繼而指出未來的發展趨勢,表示「我們的身體正在大於我們的生命」,身體的概念已經不再局限於生物學意義。他以外骨骼裝置和美國富商馬斯克正在做的腦機接口研究為例,指出一些癱瘓的人能重新開始繪畫。 

他又舉出在華為參觀時的例子,表示AI是一個人類延伸出去的身體:「華為的前廳擺着挖礦機,你以為自己在操作一個滑鼠玩挖礦遊戲,實際上在遙遠的幾千公里之外確實有那麼一台機器,它正在地下15米深的深處採礦。」

王威廉表示,AI的發展可以規避風險,避免塌方造成的人命傷亡。但同時人們需要重新思考的是,身體的機制已經出現變化,生的那種存在感變得如此渺小,因為每個人實際上都獲得了一個更加龐大的身體。 

AI美學 敗絮其中 

陳楸帆亦指出AI的出現會挑戰很多問題,需要重新思考對下一代的教育:第一,虛假資訊的傳播。他舉例指AI產生的新聞令人難以辨別真偽,網絡更出現一些深度偽造的訊息、圖片、視頻。 

陳揪帆坦言,當人工智能變得愈來愈主動,人類就會變得愈來愈被動。
 

第二,審美判斷能力的喪失。陳楸帆表示,有些學生會繳交AI生成的作業,雖然可能乍一看挺像樣,但一細讀就會發現文章表面上是自洽的整體,底層卻沒有情感和邏輯的支撐,沒有個體經驗構成的深度寫作過程:「一方面,我們接收的訊息全都被AI生產的所謂看起來很美的內容淹沒,因為它的生產速度和效率遠遠超出人類水平。所以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習慣於AI產生的美學,它其實是一種平均主義、是平庸,甚至是非常粗製濫造的一個過程。」 

他指出更糟糕的是,人喪失了對真正文字的判斷力:「這個是最要命的,人已經分辨不出來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什麼是人寫的,什麼是機器寫的。」表示如果人不具備對文學基本的審美和判斷,就不可能寫出好文章。 

第三,主觀能動性的消失。他指出,AI會慢慢地把人的主觀能動性奪去:「當它變得愈來愈主動,你就變得愈來愈被動。」他明言人都是有惰性的,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所以如果在小孩尚未成熟時,就用一個強大的AI工具切斷孩子成長的可能性,那他就永遠被封鎖在早期的不成熟狀態,永遠沒法成為完整的獨立個體。 

人何以為人? 

那麼面臨一系列的挑戰,我們的一貫的教育體系是否仍然有效?社會應該教給下一代什麼?陳楸帆表示,在AI浪潮席捲而來的時代,基礎教育依然在原來的那條軌跡上,被動的緩慢轉型。雖然社會存在一些AI的課程,去教導編程等使用AI的方法,但忽略了最重要的其實是人們對AI的態度,比如怎樣讓小孩建立跟AI的關係等。 

當一個語言能力、決策判斷都無限地逼近人類的新智能體出現,那麼人的特殊性,人的不可替代性在哪裏?(Shutterstock)
 

陳楸帆指出,這些挑戰同時也是一種機遇,因為它會逼迫人們去思考習以為常的常態,例如當社會都不再問人何以為人的問題時,一個語言能力、決策判斷都無限地逼近人類的新智能體出現,就不禁使人開始反思:人的特殊性,人的不可替代性在哪裏? 

文學已死? 

尤其伴隨文學的創作,人們的反思往往被激發得更徹底。陳楸帆表示,「我覺得文學或者說是講故事依然有它的生命力,是因為它在不斷地提出問題,它不一定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但它能夠激發每一個人去思考:如果是我放這樣的一個(科幻書中的)角色,放在這樣的一個(極端)場景,其實會激發起人真正深度地去思考關鍵性,甚至是終極性的問題,就是人何以為人?人與這個世界、與他自身、與他人的關係到底意味着什麼?」 

王威廉指出,文學在科技浪潮中不斷被問文學是否已死。回想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時,無數作家和評論家也曾為文學寫下「悼詞」,宣稱「中國文學已經死了」,甚至全球範圍內也有相似的論調——美國學者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的《文學死了嗎》便是其中一例。 

精神溶液濃度 隨科技浪潮劇變

為何文學被反覆質問?王威廉解釋,因為文學本質上是「我們寄存於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溶液」。只是如今,這股「溶液」的濃度正在劇烈變化,讓人感到不適。  

他分析形容:當下討論的「文學生死」,實則是對整個人類心靈精神規則變革的叩問。過去,人類文化因應自然環境而生,不同的地理條件塑造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今,科技徹底逆轉了這層關係:「我們可以填山造海,包括香港這片土地上原是一片海,我們生活在一個重新被人類製造出來的自然景觀裏。」人類不再被自然定義,反而成為地球生態的塑造者,世界隨著科技發生巨變。這場AI變革將波及的不僅是文學,更是人類過去,是從早期時代至今所有的文明系統。  

王威廉(中)表示,不用過分悲觀AI對人類的影響,要在跟人工智能的對話過程中理解它。
 

王威廉:從無一個時代像今天那麼奢侈 

他在對談的尾聲表示,「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個時代那麼奢侈」,過去的人各有焦慮,但大部分人的焦慮都是吃不飽飯,關乎生存的問題。但是今天大部分人的焦慮變成了哲學焦慮,每個人都變得像蘇格拉底一樣思考「我是誰?」 

所以,他表示也不用過於悲觀AI對人類的影響,要在跟人工智能的對話過程中理解它,「因為AI並不是一個人化的人格體,它是我們人類所有知識精華的組合,是人類的集體智慧。你作為一個個體,跟一個人類的集體智慧對話時,會被碾壓是非常正常的。」王威廉指出,這正正代表人類具備堅實的文明基礎。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