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元年,即公元前179年,有一位年僅22歲、叫賈誼的年輕人,寫下了一篇傳誦千古的文章,名稱是《過秦論》。文章以「過」為名,似乎所重只在過失(註1)。 唐代顏師古援引應劭之說:「賈生書有《過秦》二篇,言秦之過。」(註2)秦的過失有些什麼,言人人殊,大抵以為秦之速亡,乃因不明白攻守之異道。
得國也暴,失之也速,是眾人讀秦帝國故事的想法。可是秦得天下,有過但也有功,所以賈誼在《過秦論》裏其實功過並舉,並不專論秦之過失。秦國自秦孝公之後,建都咸陽,至秦王嬴政統一天下後,依舊定都於此。秦距今已遠,但因是11個王朝的京畿屬地,故文物遺址眾多,覽之而可發思古之幽情。
過秦嶺而抵秦地
秦的功過,後世評論已多,難以在此完全開展再作討論。經過秦地,復覽勝景,風物處處,身體力行,可以沉思秦漢在2000多年的得與失,「過」秦而思秦之「過」。

2024年12月1日,我乘搭航班從香港出發,前往西安。當日天朗氣清,在快要抵達西安之際,透過飛機舷窗映入眼簾的,乃是秦嶺山脈的壯麗景色。《過秦論》首言秦地的地理優勢。「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說的是秦孝公佔據崤山、函谷關的險要地勢,擁有古雍州的廣闊土地,君臣堅守,等待時機奪取周朝王權。懷有席卷天下,統一中國,吞併諸侯的雄心。
崤山、函谷關,二者乃是秦國的天險,秦也據此而興盛起來。函谷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崤山也就是秦晉崤之戰之發生地,同樣地勢複雜。公元前627年,即魯僖公三十三年(秦穆公三十三年、晉襄公元年),秦、晉兩軍於殽山會戰,最後秦軍戰敗,百里孟明、西乞術、白乙丙等三位將軍遭晉軍所俘。秦軍精銳喪失殆盡,沉寂一時,元氣大傷,無法向東擴展。
在經史文獻裏,我們時可得見有關崤山、函谷關的描述。易守難攻,誠為天險,大抵如是。現在我們坐飛機從南方到達關中地區,能俯瞰綿延不絕、氣勢磅礴的秦嶺。秦嶺西起甘肅,東至河南,主要山脈卻位於陝西中南部。
秦嶺天險 殽函之固
轉眼之間,飛機已經越過秦嶺天險,可見的乃是關中平原。試想想,這便是昔日大秦帝國所在;要攻陷崤山、函谷關,確實一點也不容易。賈誼所言的「殽函之固」,誠非虛言!易守難攻,然則秦得天下以後,理應長治久安,傳之千秋萬世,至於無窮。
統一天下以前,秦國經過數代諸侯勵精圖治,強大國力,最後讓嬴政花15年的時間,先後消滅韓、趙、魏、楚、燕、齊六國。統一六國之戰,始自公元前236年攻趙,至前221年滅齊,結束春秋戰國時代數百年來的割據分立,天下復歸於一統。令人惋惜的是,同樣是經過15年,秦便告滅亡。得到天險,卻無法守天下;秦之滅亡,可見單靠天險,而自身不夠努力,同樣只得滅亡之途。
司馬遷《史記》討論朝代更替,固然注重人事之努力,而非全然信服天命。在《六國年表序》,便總論秦之所以能夠統一天下:
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於戎翟,至獻公之後常雄諸侯。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彊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埶利也,蓋若天所助焉。(註3)
以為秦國最初只是一個小國,位置偏遠,中原的諸侯國大多排斥秦國,甚至將其等同於西方的戎翟看待。秦獻公以後,卻時有在諸侯中稱雄。秦國的德義之行,也比不上魯衛的暴戾之行更加合乎德義,估計秦國的兵力也不如三晉般強大,但最終能夠兼併天下,非因秦國倚靠地理位置的險固,或者是形勢的便利,而是大抵有着上天的幫助。

天意與人事 無明顯分際
司馬遷所謂「蓋若天所助焉」,意即秦得天下非全關天意;又於《秦楚之際月表序》云:「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註4)此言秦國的興起始於秦襄公,至文公、穆公時期逐漸彰顯,到了獻公、孝公以後,才開始蠶吞關東六國,經過100多年,到了秦始皇時期才兼併了六國。以秦國兵力之強、地理位置之優勢,仍要經歷長期的努力才能成功,可知統一天下是何其的艱難!
顯而易見,司馬遷認為秦國經歷了多位君主之苦心經營,歷時百年,漸次強大,終能一統天下。前引「蓋若天所助焉」,看似司馬遷將一統之功,歸於天命,其實不然。所謂「天所助焉」,實乃褒美之詞,大概司馬遷並不以為秦得以一統天下為天命使然;反之,秦得以統一六國,絕非偶然,而為戰國多種因素相互影響之必然結果。復參考《六國年表序》後文,便可明瞭: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註5)
可見司馬遷以為天意與人事之間,其實亦無明顯「分際」可言,論史著史,皆當「察其終始」。此言秦國能夠得天下多採取殘暴的手段,但是社會不斷變化,秦能因應時代變遷而變法圖強,故取得極大成就。所謂「法後王」,乃言後王的施政和彼時較為相似,而風俗演變也相近,故後王的議論雖然卑下卻簡單易行。人們大多受制於一己的見聞,以為秦在帝位的日子不長,因而不去研究其終始,更循而多所譏笑,不敢稱道秦朝,此與輕信別人所言無別,甚為可悲。
喜引秦事 殷鑒不遠
嬴政一統天下以後,下令:「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註6)秦始皇的宏願卻並沒有成真,秦國用了500多年從一介諸侯而成為大一統王朝,卻在15年後歷經只二世而亡國。「殷鑒不遠」,前朝覆亡便是對後朝的深刻鑒誡。
余嘉錫云:「漢人上疏,多喜稱引秦事,徐樂、嚴安之上書,劉向之諫起昌陵,皆如此。」(註7)賈誼《過秦論》便是在如此背景下撰作而成。看到秦嶺,接下來便是關中平原。如此天險,不能固守,可見即使有著自然屏障,如果沒有明白攻守異道之理,不施行惠及百姓的政策,民心生變,百姓起義,則距離國家覆亡便當不遠。
秦國曾多次遷都,最後才定都咸陽。秦的第一個國都在秦邑(今甘肅天水地區),及後嘗遷都至西犬丘,在西周末年之時遷都至汧邑。到了秦文公的時候,秦把首都搬到汧水與渭水的交匯點。此後,到了秦憲公時,遷都至平陽(今陝西寶雞陳倉區)。
到了秦德公的時候,初居雍大鄭宮,秦置都雍城長達327年,是秦國在遷都過程裏建置時間最長的國都。至秦靈公時,遷都涇陽,阻擋了三晉向西的擴張。秦獻公將國都從涇陽遷到櫟陽。在定都櫟陽的20多年之後,秦孝公在位,商鞅變法,秦國最後一次遷都,定都咸陽。有着「崤函之固」,正是咸陽的優點,易守難攻,幅遼廣闊。秦國也在商鞅變法之下徹底變得富強,具備了統一六國的條件。找對了地方,乃是秦國得天下的關鍵。
註:
《過秦論》屬賈誼早年作品,至於撰寫於何年,尚有異說。吳云、李春台《賈誼集校注》以為乃漢文帝元年之作(頁354),王興國《賈誼評傳》則以為屬漢文帝二年(頁56-57)。蔡廷吉《賈誼研究》撰有賈誼年表,在文帝元年下云:「可能在此年上《過秦論》,言亡秦之失及人君不知廣開言路與臣下共治之傷。」(頁16)李爾鋼《新書全譯》在《過秦上》題解云:「《過秦》分上、中、下三篇,大約都作於公元前178年即漢文帝二年。」(頁1)綜合諸家所論,大抵《過秦論》有文帝元年或二年兩說。賈誼於文帝即位之初,受河南守吳公推薦而得文帝重用,謂其於元年或二年撰有《過秦論》,亦屬合理。本文即採其於文帝元年撰文之說。
班固:《漢書》,卷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1820。
司馬遷:《史記》,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頁685。
《史記》,卷十六,頁759。
《史記》,卷十五,頁686。
《史記》,卷六,頁236。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550。

原刊於《大地》第二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走進秦漢的關中」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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