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走進秦漢的關中

承接上文：〈走進秦漢的關中〉（三之一）

戰國時代的孟子，在他的著述曾經援引過孔子的一句話：「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第一個造作木偶土偶來殉葬的人該會絕子滅孫斷絕後代。為什麼孔子會這樣說呢？不用活人殉葬，改用木偶，乃是文明社會的表現。孔子的意思大抵是因為木偶人偶長得像人，卻用來殉葬，實在不合適，更枉論用活人殉葬了。

今天，來到西安，我們肯定會去參觀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

秦代速亡因百姓精力殆盡

李贄《藏書》云：「始皇帝，自是千古一帝也。」（註1）千古一帝，也免不了死亡。在中國古代的不同皇朝裏，皇帝登基後，大多開始修築陵墓，秦始皇也也不例外。《史記．秦始皇本紀》有以下的記載：

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樹草木以象山。（註2）

秦二世下令在先帝墳丘上種植草木，使其看上去像山丘一樣。（Shutterstock）

始皇剛即位，便已下令開鑿酈山修建陵墓。兼並天下後，又從全國各地徵發70多萬刑徒，挖地至三重泉水的深度，用銅汁灌地為外棺。陵墓內部宮室、官署、奇珍、異寶充斥其中。他命令工匠制造機關弓弩，如果有人挖開陵墓接近墓室，就會遭到射擊。墓室裏用水銀做成江河湖海的樣子，用機關使其相互灌注流通，上方有日月星辰，下方有山川景觀。用人魚的油脂做成蠟燭，用意在於可以長期點燃。

秦二世認為先帝後宮中沒有兒子的嬪妃，放出宮外不合適，於是便下令讓此等妃嬪為始皇殉葬，由此致死者很多。下葬完畢，有人說工匠制造了機關，對陵墓裏所藏的珍寶瞭如指掌，藏有珍寶的消息恐怕會洩漏出去。在喪事辦完以後，將珍寶封藏好，便把墓道的門關閉起來，使工匠和珍寶都關在裏面，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出來。又下令在墳丘上種植草木，使其看上去像山丘一樣。如此的陵墓設計，規模宏大，是否暴虐，則斷非秦始皇而是秦二世的決定。使妃嬪陪葬，將工匠滅口，皆由秦二世下令；秦始皇只是主使陵墓前期的營建而已。修築如此浩大的工程，耗費民力，使百姓精力殆盡，也是秦代速亡的原因。

登位即修陵墓屬正常

秦始皇修建陵墓，總共花了39年，從他登基的第一天就開始。這種行為，在帝王的行為看來本屬正常不過。漢文帝霸陵，始建於前元二年（前179年），至後元七年（前157年）完成，前後耗時23年。漢景帝陽陵，始建於前元二年（前153年），至漢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年）完成，前後耗時28年。漢武帝茂陵，始建於建元二年（前139年），至後元二年（前87年）完成，前後耗時則53年。由是觀之，大概皇帝在位多長，他的陵墓也就修建多久。如果以為秦始皇修建陵墓共花39年，便說秦始皇耗盡國力營建皇陵，終致亡國，那或許未必合符事實。畢竟，登位即修墓，乃是歷代帝王慣常的操作。

項羽火燒秦宮室私收財物

1987年，秦始皇陵及兵馬俑坑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到達兵馬俑一號坑，便會為所見場景而感到震撼。這裏位於秦嶺驪山的北麓，與《史記．秦始皇本紀》的描述正相符。一號坑在1974年3月被發現，內裏有許多戰士俑，神情、服飾多有不同。

此等陶俑原有色彩，但因不敵歲月而脫色，今只餘陶泥原本的顏色。二號坑在1976年4月被發現，三號坑則於1976年5月被發現。在三個坑當中，一號坑、二號坑皆有被大火焚燒過的痕跡。

據《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帝紀》、《楚元王傳》等史籍記載，項羽攻入關中後，大規模破壞秦始皇陵，地面建築損毀嚴重。考古發掘情況表明，一號俑坑和二號俑坑有黑色木炭遺跡，說明一、二號俑坑的塌陷都是因為被火焚燒後造成的。《史記．高祖本紀》云：「懷王約入秦無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財物。」（註3）此言懷王約定進入秦地不能施暴劫掠，項羽卻燒毀秦宮室，挖掘秦始皇陵，私下聚斂其財物。《漢書．高帝紀》襲取《史記》之文，大抵與此相近。

《漢書．楚元王傳》載劉向之《諫營昌陵疏》。當時，漢成帝因為營建昌陵而導致國家疲弊，府藏空虛，劉向遂於永始元年（前16年）上奏此疏，力諫成帝停建昌陵，其中亦有提及項羽破壞秦始皇陵一事：

秦始皇帝葬於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餘丈，周回五里有餘；石槨為游館，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臧，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薶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咸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臧槨。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註4）

劉向指出，秦始皇葬在驪山旁，下面深挖墓穴堵塞了三重泉，上面增高墳墓，使其高達五十餘丈，四周長達五里多；墳墓裏面壘石為木槨，在墓穴修築離宮別館；以人膏制成燈燭；將水銀做成江海；用黃金鑄成野鴨、飛雁。珍寶的收藏，機械的巧變，棺木槨的美麗，宮館的宏偉，用語言也描繪不出其精妙。

此外，秦始皇還殘暴地殺害了眾多的宮女，活埋了修墓的工匠，總數達萬人。天下人不堪服修陵墓勞役之苦，紛紛起來造反，驪山的陵墓還沒建成，周章率領的百萬反秦大軍便打到驪山腳下了。項籍火燒了秦的宮室，甚至去到秦始皇陵發掘其墓，以搜尋裏面的寶藏。此後，一牧童丟失了羊，羊進入始皇墓中藏起來，牧童持火把到墓中找羊，失火燒掉了隱藏在墓中的棺木槨。

自古到今，實行厚葬沒有人超過秦始皇。然而他的陵墓在幾年之間，外遭項籍縱火之災，內受牧童失火之禍，難道不令人悲哀嗎？劉向援引秦始皇陵為例，務使漢成帝放棄營建昌陵。可惜的是，「書奏，上甚感其言，而不能從其計」。（註5）

秦二世暴虐秦始皇只是代罪羔羊

顯而易見，據《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載，下令殺掉建墓工匠，以及用後宮無子的妃嬪殉葬的，乃是秦二世。而劉向奏疏則硬說成為秦始皇的過失，後世描述大多襲取此說。君子惡居下流，天下的壞事都會歸到他的名下，此為顯例。暴虐的當是秦二世，秦始皇只是代罪羔羊而已。

時至今天，秦始皇陵墓的發掘仍在進行中，除了已發現的三個坑以外，秦始皇陵尚未打開，裏面埋葬的究竟是否秦始皇本人，本身仍是千古謎團。「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實際上，相較以活人殉葬來說，以人俑陪葬已是社會進步的表現。而且，據時代較早的文獻，《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載，下此命令者乃是秦二世，則秦始皇乃以人俑陪葬，方為事實。

秦始皇陵極盡奢華

時至北魏，距秦已遠，酈道元《水經注》詳言秦始皇陵之修建，以及項羽火燒之事，更為詳審，卻與原始記載有著更大的差異。酈道元《水經注．渭水》云：

秦始皇大興厚葬，營建冢壙于麗戎之山，一名藍田，其陰多金，其陽多玉，始皇貪其美名，因而葬焉。斬山鑿石，下錮三泉，以銅為槨，旁行周迴三十餘里，上畫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銀為四瀆、百川、五嶽、九州，具地理之勢。宮觀百官，奇器珍寶，充滿其中。令匠作機弩，有所穿近，輒射之。以人魚膏為燈燭，取其不滅者久之。後宮無子者，皆使殉葬甚衆。墳高五丈，周迴五里餘，作者七十萬人，積年方成。而周章百萬之師，已至其下，乃使章邯領作者以禦難，弗能禁。項羽入關，發之，以三十萬人三十日運物不能窮。關東盜賊，銷槨取銅，牧人尋羊燒之，火延九十日不能滅。（註6）

OLYMPUS DIGITAL CAMERA — 秦始皇命令工匠製作裝置了機關的弩，有人入內行近，便即發弩射之。（Wikimedia Commons）

酈道元指出，秦始皇崇尚厚葬，在麗戎之山（又名藍田）營建墓地。山北多金，山南多玉，秦始皇貪圖此山美名，因而下葬於此。營建此墓，劈山鑿石，在墓穴下面堵死地下水，用銅鑄造棺槨；墓穴周圍三十餘里，繪畫了天文星宿的圖像，以及用水銀模擬天下的四瀆、百川，還有五嶽、九州等，地理形勢無不具備。墓穴裏還置宮觀百官，堆滿奇器珍寶。又命令工匠製作裝置了機關的弩，有人入內行近，便即發弩射之。墓內用人魚膏作燈燭，取其能久燃不滅。後宮沒有生過兒子的妃嬪，用作殉葬者極眾。

秦始皇的墳墓高五丈，周圍五里餘，築陵動用了70萬人，花費數年時間方才告成。然而，周章百萬大軍卻已經攻打到陵墓下面了，秦派章邯率領築陵役夫去抵抗，卻約束不住這批人。後來，項羽入關，掘開了秦始皇陵，動用了30萬人搬運墓內葬品，接連用了30日還搬不完。關東盜賊熔化銅棺來取銅，牧人尋羊放火燒陵，大火延燒了90天仍未能撲滅。

如此描述，但見秦始皇陵規模龐大，佔地甚廣，極盡奢華。至於用些什麼陪葬、內裏有些什麼陪葬品，以及地有多大，似乎已非讀者所關心的事情。來到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閱讀記載秦始皇的史料，得天下而不能守天下，最後劉成項敗，秦之記載皆出漢人手筆。無法平反，唯有讓後世讀者反復誦讀，與秦人隔空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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