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法國革命是否結束的話題,直接原因是由於去年夏天在法國舉行的奧運會。此次奧運會主辦方別出心裁將奧運開幕式場地設置於巴黎市區,塞納河岸的觀光勝景於是成為奧運的見證。盧浮宮、巴黎聖母院、古監獄、協和廣場等歷史建築都銘刻着厚重的歷史記憶,如協和廣場原名路易十五廣場,而路易十六及其王后就是在法國大革命期間於此被送上斷頭台的。此後廣場更名協和也正是為了消弭革命之「恐怖」陰影。開幕式上呈現了法國末代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 Antoinette)在法國大革命中被斬首的場景,成為開幕式中最具爭議的焦點話題。

關於法國革命的兩大討論主題
一位剛剛出版關於法國革命新書的著名學者沙綄內特(Loris Chavanette)表示:「與紀念斷頭台相比,我更願意記住2024年熱氣球在巴黎上空冉冉升起的輝煌形象,就像雨中搖曳的普世希望燈塔。」是的,筆者完全可以理解這種感受,在21世紀的今天,哪位有良心的學者還會為暴力張目呢?然而,設身處地為奧運開幕儀式的設計者着想,以講述法國故事為立意的奧運開幕式又如何可以回避法國革命這一主題呢?而法國革命中最具象征意義的事件無疑就是將法國國王及王后送上斷頭台。確實,這一事件充滿了血腥,但是正是這一事件象徵着法國從此與王朝歷史了斷,踏入現代社會。歷史無法選擇,法國革命與暴力交結糾纏,難以分解,這是後世必須承擔的遺產。也正是因此,1789年至今,法國大革命已經過去兩個多世紀了,但對革命的評述仍在持續,而且其影響也遠沒有結束。塞納河兩岸這些銘刻歷史傷痕的古建築凝聚着法國人對法國革命的集體記憶,奧運開幕式對這一事件的回溯不僅再次觸動了法國人的歷史情結,也由於法國革命的普世影響力,激起了更為廣泛的對於革命、暴力與自由的關係的追問。從較為廣闊的背景看,世界範圍內關於法國革命的討論實際上同樣持續不斷。總體上說爭論集中於兩大主題:一是如何看待革命中的暴力行為?二是革命的正當性問題。
關於法國革命中的暴力問題,史學界的不同看法不在於對史實的考證,而主要是對暴力的評價。一些論者認為,法國革命的暴力開近代暴力恐怖之先河,尤其是通過國家機器行使暴力,更為後來的蘇俄十月革命提供了楷模。但相反的觀點則認為,法國革命中存在多種形式的暴力,國家暴力固然存在,民間暴力也不少見。法國革命期間的暴力並非系統的,有組織的暴力,也非由一個統一意識形態支撐的暴力行動。因此,在討論法國革命的暴力問題之時,必須明確區分革命與暴力,避免掉進將革命與暴力一同否決的陷阱。一般來說,法國鮮有完全否定法國革命的學者,但是,對法國革命在世界範圍內引起的後果,尤其是與蘇俄十月革命的傳承關係卻有不同看法。

實際上,將共產主義革命之淵源上溯至法國革命的觀點在英美乃至中國都不在少數。上世紀90年代,中國思想界曾經有過一場保守與激進之爭。將英國光榮革命作為法國革命之參照,以蘇格蘭啟蒙思潮比較法國思想啟蒙,法國革命及法國啟蒙思潮成為反思和批判的對象。最典型的例子是李澤厚與劉再復的《告別革命》一書,直白地宣稱要告別一切革命,似乎只有保守主義才是解救當今中國的靈藥。即使從中國的角度,1911年辛亥革命、1949年共產革命以及後來的文化革命的性質截然不同,如何能夠一概而論呢?同時中國社會經過歷次革命的反覆衝擊,還有什麼可以保守和保留呢?當然,此書並非直接針對法國革命,但是其思路卻是明確否定以法國革命為濫觴的激進主義而崇尚英國式的保守主義傳統。
這就涉及到法國革命的正當性問題。從近代歷史的大背景看,法國革命之前的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的確都沒有法國革命那樣激進。但正是因為激進,才使法國革命產生了空前的普世意義。英國革命沒有解決公民平權問題,而革命前的美國並無不平等的貴族傳統。同英國革命與美國革命相比,法國革命要解決的是在一個專制國家裏如何獲得自由與平等,這是法國革命必須是激進的原因,也是法國革命具有普世影響力的關鍵所在。法國不具備英國的傳統,也不擁有美國平等的先決條件,法國有的是啟蒙理性,而這一理性使得各國的革命者看到光明,看到希望。這一解讀賦予了法國革命充分的正當性,也是法國史學界、思想界長期的共識。

從這一共識出發,法國革命權威史家傅瑞(François Furet)於上世紀70年代末宣稱:法國革命結束了。傅瑞是從對法國革命的學術研究與思想評判的角度作出的這一結論,但一直以來也有論者從不同角度論證法國革命並沒有結束。比較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著名法國革命史專家馬丁(Jean-Clément Martin)教授推出一部題為《法國革命沒有結束》的新書。此書主旨並非為了反駁傅瑞當年的結論,而是以2020年法國一位歷史教師被斬首的恐怖凶案為契機,反思法國革命中的政治暴力以及對今天法國社會的影響。此書出版後獲得廣泛好評,足以表明直至今天,我們仍然不能斷言法國革命已經結束。
在本文結束時,我們回頭回答一個前文提到的問題:法國革命與十月革命是否有着繼承關係?就筆者所見,對此問題作出過清晰答案的仍然是傅瑞,在逝世前兩年,他於1995年出版一部反思20世紀極權主義的專著《幻象的歷程》(Le passe-d'une illusion )。在該書中,傅瑞指出:法國革命是以個體自由、個人解放為內在驅動力的,它所要建立的是以公民平等為基礎的代議制民主政治,同十月革命的集體主義、階級鬥爭、政黨專政正相反對。法國革命與十月革命之間如果有何傳承的話,那就是十月革命抽出了法國革命的形式,擯棄了革命的內容,置換了革命的主題,利用了共通的革命激情。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