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工業革命和科學革命拉開了新時代的帷幕,西方人的自然觀也發生急劇變化。
第一, 工業革命帶來巨大的經濟及物質回報,但也導致城市人口膨脹,社會混亂、環境污染,工業社會的運作法則和科技理性極大地壓抑人性,讓人感到精神窒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荒野所具有的「原始的、野生的、混亂的、粗糙的、多變的」特徵為人們所重視,大自然成了逃避城市壓力的出路。
自此,浪漫主義的時代帷幕正式打開,人們對荒野的態度轉為熱愛。英國大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就呼籲人們回歸自然,將荒野視為治療過度文明化世界的一劑良藥。他畢生居住和奉獻於英國中部的湖區(Lake District),以自己的詩句和選擇向世人昭示,湖區的純淨自然可以療情感之傷,慰心靈之痛,實乃人類理想的精神家園。
第二,19世紀的科學革命,衝擊了基督教《創世紀》中對人類定位的看法,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徹底顛覆了18世紀前人爲萬物之主的觀念。他指出生物並非上帝所創造,人乃由自然界的低等動物逐漸進化而來,僅是自然界的一個成員,而非主人。這些觀念徹底將人的視野從俯視改爲平視,自覺的荒野審美意識開始萌生。
可以說,在諸多因素影響下,西方人看待自然出現方向性的改變,從害怕和厭惡,到欣賞和崇拜。對此法國漢學家侯思孟(Donald Holzman)的歸納相當精闢,認為「歐洲人直到19世紀,隨着浪漫派的出現才真正醒悟過來,去領略大自然的美景。」
英式園林中的荒野
如上所述,在時代思潮的影響下,歐洲人的自然觀發生本質上的改變,荒野也成為了人們所欣賞的對象。但是在眾多歐洲國家中,能夠將自然和荒野美學引入園林設計的,當屬英國。可以說,英國的造園理念和方法別樹一幟,是顛覆性的反超歐洲大陸,故此英國園林史學家Patrick Taylor認為,「這是英國對於世界園林風格所作出的重要貢獻。」
這背後有幾個重要因素。
第一是地理位置。在歐洲這個大家庭,英國的位置特殊,既屬於歐洲文化,又與眾不同。首先是英國的牧場佔地遠高於森林覆蓋,這與其他歐洲國家很不同,構成了獨特的自然風景;此外,英倫處於歐洲邊緣,四面環海,遠離歐洲文明的發祥地希臘和羅馬,其文化受到古典主義文化影響較小,得以形成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
第二是自然觀念的改變。在17世紀前,英國還沒有自己民族風格的園林,只是仿傚歐陸的古典主義哲學觀來造園,重視理性、秩序、規範以及實證,強調秩序美學,幾何形態與嚴格對稱。
到了17世紀,因為國力的強盛,使這個位於大西洋的島國赫然屹立於世界最前沿,激起了英國人強烈的民族自傲感,極力擺脫歐洲大陸的束縛,改變自身審美觀念。此時的啟蒙思想也激勵了英國新興農業資產階級和貴族的思想,促進他們對鄉村和荒野的嚮往。
第三是經驗主義哲學的美學觀之融入。著名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認為歐洲大陸的規則式園林徒具形式,看上去死氣沉沉,毫無樂趣。故此,他呼籲造園(即園林設計)應該注重「偶然性」和「出人意料」的意境美,呼籲人們走出「對稱的」花園模式,走進鄉野,接近自然。這些美學思想逐漸滲透到園林思想中,改變了英國造園藝術的面貌。
在以上種種因素的影響下,英國造園運動刮起了一股重新發現自然的熱潮,提倡不帶人工痕跡的自然觀。這種美學觀念認為園林應當按自然風格予以設計,反對過重的人工痕跡,並以「如畫性」(Picturesque)作為概括。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歷程中,英國人也參考了中國的造園理念和方法,予以應用。早在1685年,從政壇回歸田園的威廉·坦普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寫出了《論伊壁鳩魯的花園》(Upon the Garden of Epicurus)一書,質疑為何不能有另一種園林審美準則,為何僅僅依賴於規則式審美。
接着,他稱讚中國園林如同自然的一部分,表現出豐富的創造力,認為中國人從模仿自然中發現了「無序之美」,並為之杜撰了一個詞Sharawadgi。這個詞的意思可以是「千變萬化」和「詩情畫意」,錢鐘書的翻譯是「故意淩亂而顯得趣味盎然、活潑可愛的空間」,認為這是「散亂」或「疏落」加上「位置」合成的一個詞,或可稱之為「灑落偉奇」。
而曾經到訪中國的著名建築師威廉·錢伯斯(William Chambers)將更深入的中國造園理念和方法引入英國,引起不少回響。當然,這段中國文化外輸的歷史需要冷靜看待,因為在移植和借用的過程中,可是同中有異,且異多於同,需另闢篇幅予以分析。
可以說,自18世紀後,英國人創造了自己的園林風格──自然畫意園林,注重模仿自然,園林是「自然的再現」,而不是人為的刻意布置。在具體操作上,以減少人工建築,在設計樹林和水體時多運用迂迴的曲線,排除直線條、幾何形、中軸對稱及行列式的植物種植為主要特色。
當然最為重要的,就是將荒野概念引入園林,如此也出現了海德公園和肯辛頓公園接壤處那一大片如此壯觀,野趣盎然的荒野景色。
充滿野趣的景致
造訪英倫時,我們的住處毗鄰一片濕地公園。這片沼澤本已經荒廢多年,後來經過過保育重建,形成了今天的模樣。設計者也特意保留了濕地的本來面目,驟眼看去,並沒有多少人工痕跡。
近處的池塘邊蘆葦叢生,水禽時而在其中游走,遠眺水波粼粼,樹影輕拂。坐落湖邊的觀景木橋也採取迂迴設計,與池塘的形狀融為一體,渾然天成。相比起香港濕地公園的木橋,更有一種古樸和天然的味道。
而在沼澤地和民居之間,流淌著一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水草在陽光下來回搖曳,別具風情。天鵝時而在水上悠閒地遊弋,後面還跟着幾隻毛茸茸的小天鵝。溪邊的人行道上,青草和野花盛放,充滿野趣,猶如置身於大自然。
這就是別具英式園林觀的設計,盡量保持大自然的原貌,讓人們在文明和荒野之間,找到一些觸動人心的景致,讓內心保留着一個空間,達到一種平衡。
這種景致,已成為英國園林和民眾生活的一部分,時而可見。最為動人的景致就是中部的湖區(Lake District),湖光山色,詩情畫意,既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觀景致,也有「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鄉間景致,中國詩詞中的諸般美景,一一呈現在我們面前。
這背後有着「英國陶淵明」之稱,被譽為文藝復興運動以來最重要的英語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努力和奉獻,日後將專文介紹。
追憶和追尋
倫敦是很值得好好品味的城市。只是海德公園和肯辛頓公園,令我們在飽覽袖珍版的湖光山色之際,也得以體味景致背後的淵源和演變,例如東西方的樹木、荒野觀的演變,以及本文仍未談及的歷史廢墟。
前輩於70年代留學英倫,最後一年從牛津來到倫敦,就住在海德公園附近。他認為海德公園比紐約的中央公園好多了,但更有味道的,當屬肯辛頓公園。他晚飯後常來此處散步,數十年後想起舊日片段,也是回憶重重,聯想翩翩。
朋友們,下次去倫敦,不妨花一個下午,來到此地,好好的欣賞,好好的品味,如果作了些功課,也許能與中止許久的時光,進行一次很有意思的對話。
西方園林文化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