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要穩定社會必須培植中產階級

在任何社會,培植中產階級都是一個困難的事情。但政策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從政策的角度來透視中國中產階級弱小的情況,很容易發現,政策失誤和執行不力是兩個重要的根源。

承接上文:〈中國的混合制社會〉

以上討論的幾個社會經濟發展模式,無論是西方模式還是蘇聯模式,都不能說是成功的。但亞洲存在着成功的模式,就是儒家文化圈內日本及「四小龍」政府主動「保衛社會」的模式。我們是亞洲國家,是儒家文化的發源地,絕對不要忽視亞洲經驗。日本、新加坡、韓國這些經濟體是非常成功的,現在越南也在往這個方向走。

2024年,世界銀行再次發表了一個有關「中等收入陷阱」的報告,顯示二戰後100多個經濟體中只有34個經濟體逃避了「中等收入陷阱」,把自己提升為高收入經濟體。在逃避了「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中,包括了屬於資源型經濟體的北歐和中東地區,而真正發展得好的就是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成功地從低等收入發展到中等收入,再到高收入經濟體。

政府主動保衛社會

這些東亞經濟體為什麼會成功呢?儘管東亞經濟體的轉型也是實行市場經濟,但亞洲社會從來沒有經歷過像歐洲那樣的充滿暴力的、長期的社會主義運動。日本及亞洲四小龍都是在發展經濟過程中,政府主動作為,把中產階層「做大做強」。而在經濟起飛後的20多年,這些國家及地區的中產比例都跨過了50%的門檻,達到65%甚至70%。高比例的中產階層是這些社會穩定的原因。

當然,每一個經濟體都是用自己特有的方法來「做大做強」中產階層的。日本在經濟起飛之後,提出「一億人口,一億中產」的政策目標,並通過「終身僱傭制」和「工資倍增計劃」來實現這個目標。台灣地區賦能中小型企業,新加坡政府的組屋政策等等都非常有利於中產的成長和壯大。韓國的工人階級運動是一個特例,但工人運動主要是政治原因,而非經濟原因,並且韓國主要的經濟基礎還是在社會運動爆發前朴正熙時代打下的。在這些經濟體中,一個強大的中產不僅是它們可持續發展的社會基礎,更是和平政治轉型的社會基礎。

中國傳統強調「有恆產者有恆心」,這便是普遍真理。一個社會如果實現了普遍恆產,那麼就是公平公正的社會。恆產不僅有利於經濟增長,更有利於社會穩定。

從社會結構來說,中國顯然區別於東亞其他經濟體。(Shutterstock)
 

中國社會缺失橄欖型結構

就社會治理來說,今天中國社會的主要問題就是缺失一個橄欖型社會結構,或者說,我們還沒有建設成為一個橄欖型社會。我們今天也面臨着任何國家都竭力想逃避的現象,即社會高度分化。這個社會結構的特點是:中產階級產生並且也有成長,但其規模還是非常小,並且其制度基礎極其微弱;除了少數可以和任何國家(包括西方發達國家)相媲美的富人外,社會的大多數剛剛脫離貧困階段,還不夠富裕。對中國中產階級規模的估算,使用不同的標準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無論哪一種估算法,人們的結論是一致的,那就是,中國還沒有產生一個「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即中產階級社會。

如果把這個現象放置在東亞經濟社會發展歷史中看,中國社會結構的畸形就會表現得非常顯著。日本是東亞第一個現代化的經濟體,而後是亞洲四小龍(台灣、韓國、新加坡和香港)。這些經濟體的發展軌跡大體相當,它們都在大約20來年的時間裏創造了經濟奇蹟,而且也創造出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中產在總人口中的比例達到65%左右甚至以上。在這些經濟體裏,中產階級不僅是推動社會發展和改革的動力,也是社會穩定的基礎。

儘管很多人相信,中國的經濟發展路徑也類似於東亞其他經濟體,即所謂的東亞模式,但從社會結構來說,中國顯然區別於東亞其它經濟體。相反,中國的社會結構更類似於拉丁美洲的一些國家。儘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比其它東亞經濟體還要高,但迄今我們的中產還維持在總人口的30%左右(即4億左右)。近年來,中國社會一直在討論中國是否會「拉美化」、是否已經進入「中等收入陷阱」等問題,這並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中國缺失中產階級,已經在各方面出現了問題。因為中產階級過小,社會穩定沒有基礎。社會高度分化,總體道德和信仰缺失,社會信任問題愈來愈甚。社會價值和理想面上激進化現象嚴重,社會往往被「極左」或者「極右」所主導。

在中產階級缺失的情況下,權勢者和貧窮者往往互相折騰,造成整體社會的不確定感。中產階級本來就很小,處於這樣一種環境中更是深感不安,不斷尋找機會出走,在全世界到處尋求安全的落腳點。在任何社會,中產階級是愛國主義的來源和基礎,他們在其生存的社會中致富,為這個社會感到驕傲;但在中國,情況似乎剛好相反。問題在哪裏?

收入分配的巨大差異主要是經濟結構所致,即一次分配問題。(Shutterstock)
 

中產階級缺失的根源

根源在於一次分配不公。問題在於,本來應當和經濟奇蹟共生的中國中產階級去了哪裏?是誰「偷」走了本來應當屬於中國的中產階級?從改革開放以來的政策層面來看,培植一個中產階級實際上一直是執政黨的一個目標。上世紀90年代以來,執政黨更提出要「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後來更是直接提出要建設「橄欖型」社會,十八大以來,我們提出要建設「共同富裕」社會,並把「共同富裕」視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核心內容。但是,在實踐層面,我們離這些目標還是很遠。儘管我們很努力,但為什麼沒有能夠實現這些政策目標呢?

這裏的因素很複雜。在任何社會,培植中產階級都是一個困難的事情。但政策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從政策的角度來透視中國中產階級弱小的情況,很容易發現,政策失誤和執行不力是兩個重要的根源。

中產規模和收入分配有關。收入分配的巨大差異主要是經濟結構所致,即一次分配問題。前些年,我們在討論共同富裕政策的時候,提出「三次分配」的概念,一次分配即勞動所得,二次分配即政府通過財政政策的分配,三次分配即社會慈善事業。不過,要強調的是在任何社會,一次分配是核心,如果不能在一次分配上實現基本社會公平,那麼無論二次分配怎麼做都難以實現社會公平,更不用說是三次分配了。

儘管中央政府三令五申地強調中小企業發展的重要性,但控制龐大資源的國有部門(包括國有銀行)並沒有動力去執行有利於中小企業的政策。(Shutterstock)
 

在一次分配領域,我們面臨着幾個嚴重的失衡。首先是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失衡。中國本來是計劃經濟,城市居民都生活在一個個國有企業或者政府部門,除了少數階層,大家都有着「貧窮社會主義」的低生活標準。從上世紀80年代的農村改革和容許私有企業的發展,到90年代「放小」的民營化過程,中國基本上實現了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大致平衡。這段時期,也是中產階級成長最快的。

但是這些年來,尤其是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機發生以來,國有部分擴張,民營企業的空間受限。很快就打破了原來基本平衡的局面。很多年來,「央企化」成為中國經濟結構的一個新特色,即無論是地方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都紛紛投靠央企、跟央企結盟。這不僅影響着中國總體的生產力水平,更是影響收入分配,加深社會的不公正。很多年裏,一些央企具有不受国家和社會控制和監督的「自行分配」機制。盈利了,分配給自己;虧損了,就向國家伸手。

與之相關的就是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的失衡。在任何社會,尤其在東亞,中小型企業是一個社會達成收入公平分配最主要的機制。在中國,在國企和少數民企愈做愈大的同時,中小企業的生存和發展空間變得非常有限。儘管中央政府三令五申地強調中小企業發展的重要性,但控制龐大資源的國有部門(包括國有銀行)並沒有動力去執行有利於中小企業的政策。

今天,北上廣深等主要城市的大型企業,無論是國企還是民企,佔用了過量的資本和金融,而中小型企業,包括各級政府所重視的專精特新企業,沒有足夠的金融支持。只要這樣的經濟結構不能得到改變,一次分配就不可能實現基本的社會正義和公平。

中產不夠強大,表明中國社會缺失自主穩定的基礎,現在只有依靠各種「維穩」機制來謀求穩定。但很顯然,這裏的成本非常之高和大。再者,一個缺失中產階級的社會,或者一個沒有「有恆產者有恆心」的社會,各方面的博弈往往呈現出「零和」遊戲的趨勢。社會要真正穩定,必須培植中產階級。

〈誰「偷」走了中國的中產階級?〉四之二

原刊於「大灣區評論」微信公眾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