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筆者第一次在西九戲曲中心的茶館劇場及排練室看演出。事緣今年小劇場戲曲節的兩場心水節目──新創實驗崑劇《六道圖》及《青山許我》皆在這些場地演出。演出的時間也非常貼心，兩部劇在同一天，第一場完結後，不到半個小時，下一劇目也就開演了。兩場均是大概一小時的作品，分別來自揚州市揚劇研究所、江蘇省戲劇文學創作院，以及上海崑劇團兩個演出單位。擔當主角的兩位小生，更是筆者多年前曾看過，他們還是小將已擔大旗，來港小試牛刀的年輕男演員。
施夏明保持文雅底蘊
話說，已有差不多十年沒有看施夏明的演出。最早是他演侯方域的時候，驚為天人；對上一次，應該是他演《紅樓夢》裏的賈寶玉。那次，可說是有點失望。他是打從外型、氣質，都與賈寶玉這個小說人物，沒有什麼相似。今次，他飾演由皇上欽點執筆的天才畫家吳道子，整個人玉樹臨風、舉止不凡，再次出現於舞台上！
這齣由青春常駐的著名坤生石小梅帶領的新劇，一個小時裏，兩位主角，特別是吳道生這個角色，基本上差不多由頭帶到尾。情緒演繹方面，施夏明要由一個文質彬彬、只管搞好藝術的文人，演到因妒成恨、貪嗔癡全現而火燒功德林的謀殺犯。除了要表現他的唱腔變化外，接近一氣呵成的情緒改變，應該是最困難的一環。
施夏明當日的嗓音圓潤無比，當然，作為聽眾會貪求欣賞到多一點的吊嗓變化。但如果根據當日作品中主要表達的平順度而言，他漂亮而穩定的腔調，延綿流暢，無疑已經夠好了。而在轉板的位置，他亦每每準確無誤、無聲無息地迅速改變情緒，但整個人的文雅底蘊，卻依然保持得相當好。而在這個細小的場地裏，亦正好欣賞到施夏明極為細微的眼神和表情變化，這些是在大劇場裏無法好好看清的。
佛教所說的「六道」，最底的一道就是「地獄道」，施夏明演繹懊惱畫不出地獄，轉而但尋一死；而藝術總監李政成飾演吳道子的丹青恩師盧罌公的到訪，盧老提議舉薦師弟皇甫軫代筆，圓作可以奉獻皇上一幕，施夏明冷靜沉着的氣勢，將自殺轉謀為他殺，欲將恩師幹掉，再繼而至師之死，吳道子內疚發瘋的整個場口，他的演繹可謂流暢而極具強烈說服力，的確不得不為他而鼓掌。
李施二人同步合拍
整部劇的編排，唱的部分主要都在前半部，後部以念白居多。而另一主角李政成演鬚生，角色作為丹青師，他在演唱上溫文而威嚴，眼神慈祥。但個人認為這個角色的做手動作設定似乎過於柔化，少卻老生的氣度。李政成演繹眼見門生已迷失人性而向自己下手，而自甘服毒成全一幕，感情含蓄而具震撼力。在功架上，他在瀕死的一幕，如果沒有看錯，他表演了震鬚和腿功的碎步。
而在演出的前半部，亦安排了非常多的雙人做手與步法，以展現十年不見的師徒同心。在此，李政成與施夏明非常同步合拍，即使舉手或開步的速度、高度、幅度，都非常一致與對應，畫面非常好看。但個人認為，仿如雲手的動作太頻密，而這種形式放在老生的角色上，似乎亦太過陰柔、過於娘氣。
至於伴奏方面，台下左右兩邊皆是樂團小組，亦需要有指揮，而不是單靠司鼓的節奏司令。但個人覺得陣容有點太鼎盛，司笛或胡琴演奏，倒反要非常克制。擔任低音提琴的樂師邵至伸，撥弦的韻味，彷似古琴演奏的樸實，效果可謂不相伯仲，為整個樂團伴奏中的亮點。音樂的編排或創作，在作品最後時加插了西洋樂風及節奏，更出現了半音的旋律，令人相當意外！這部劇開始時，是以茶館說書的形式出現的，兩位穿長衫的演員，搬來一桌二椅，依然用崑腔念白方式作故事引言，然後才正式進入劇情。這正配合了場地的環境風格，而整體上的音響平衡，在茶館劇場這個吸音甚強的舞台，工程人員還是調校得相較舒服。
欠缺含蓄精煉
在揚州江蘇創作團隊這部接近古典崑曲的作品後，下一場是來自上海的《青山許我》。飾演蘇東坡蘇軾的倪徐浩，以今天流行標準而言可說是「狐系花美男」，但打從幾年前他剛出道不久，就被派演小官生行當。而今次他在演繹蘇東坡的角色上，依然離跟他外型更貼近的公子書生系列，產生一道鴻溝。這部劇被安排在排練室上演，觀眾差不多可以完全聽到演員們自然的發聲唱腔，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不過，字幕板卻只高高吊在其中一方，字體亦小，大大影響了專注欣賞演員的演出。
整體而言，這個新創作較像舞台音樂劇；多動作、多舞蹈、多對白的素材，令人反而覺得有點像上海越劇，個人認為可以滿足年輕一代去欣賞，但卻稍稍喪失了崑劇的含蓄精煉。燈光的設計上亦極具舞台效果，也仿效火焰等，完場的飄雪意境卻很美。在只以一條方形床椅代表一切場景方面，這個簡無可簡的設計的確費盡心思！
倪徐浩在這齣鬧劇裏，處處表現出角色的傻勁，有話就要說，眼神充滿希望的亮光，音色亦嘹亮。他在演出入獄一幕後，聲線的調節開始進入至高狀態；接近最後一兩段場口時，字節的滾動連綿，與句中旋律線的細微拉扯張力，可謂達到演唱的極至，表現力非常強，而又帶着較傳統崑腔之美。能夠近距離欣賞到這種毫不牽強，而又帶着力量的完美官生唱腔，實在可遇不可求！
兩大男兒上演絲帶舞
劇中飾演仙人鶴翁的武生賈喆，一人分飾幾角；除了飄逸的神仙外，更飾演蘇東坡回憶中掛念的父親蘇洵及弟弟蘇轍。雖說他工武生，但在聲線運用上，其功夫亦大派用場。對於在狹小空間中，賈喆要表現的舞蹈動作幅度頗大，剛陽氣亦重。不過較有趣的是，忘了內容是否說到蘇東坡幻見仙女什麼，賈喆與倪徐浩兩個大男兒，竟然上演一場一般只會由旦角扮演宮女時，才會表演的絲帶雙人舞！兩個人雙臂往前揮來揮去、亦有運用舞台左右空間的大幅度打圈，動作卻亦相當乾淨俐落！
丑生孫敬華演的獄卒，主要以念白居多，角色不算太搞笑，但在作為協調蘇東坡獄中胡思亂想情節的救星，亦將部分內容作言語上的交代，也令觀眾稍為放鬆一下。飾演蘇東坡妻子的旦角張頲，主要在開首時出現，角色反倒要表現惡妻味道，所以在唱腔上並不是閨門旦風格，而是較平順的正旦感覺。在短短的演出中，她的身段表現淡定嫻淑。
伴奏小組只有幾位樂師，看過去感到他們非常年輕。除了現場演奏外，古箏、大提琴、或更大的合奏演出，都是播放錄音，音量的調校，與現場樂器的比例非常好。而在表現情緒變化及緊貼主角的演唱方面，司笛樂師（侯捷？）在外框的表現優秀，音樂感豐富而略帶現代感；而她與笙樂師的合奏，兩者的和諧度極高。笙的樂師在扶持倪徐浩的獨唱片段，情緒風格跟貼演唱者的表達而走，演奏更是清澈高雅，兩者可謂完美而一致。
擔任司鼓的高均，演奏不同敲擊樂器的節奏，相當有韻味及趣味，節奏非常明朗，很容易帶動小組跟隨演出。而編曲上還加插了一現代樂器──手碟鼓，令整個作品更加遊走於古典與現代之間。這部劇更仿效現代舞台劇的最後一環，莫過於蘇軾出獄後要改過自身，不再口沒遮攔，但揚聲器卻出現一把反問揶揄他的聲音，可謂非常搞笑！
最頂峰的水平演出
兩個不同單位的新作，雖說是崑劇，但演繹的本體卻相距甚遠。一方力保傳統風格，而另一方卻不吝嗇地加入現代元素。不過，個別演員們的基本功水平，卻與過往他們的演出，似乎更加完美。大概一個小時的密集演出，只有如他們每天練功的一小段時間，精神與體能的狀態，皆在最頂峰的水平。作為觀眾，筆者亦認為一個小時的作品，相當容易全程全接收！而可以在同一個時段，欣賞兩個不同劇團的演出，更是從來也想不到！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5年10月12日，小劇場戲曲節2025分別在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茶館劇場及排練室1，上演的崑劇《六道圖》及《青山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