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提到鋼琴家李維斯（Paul Lewis），筆者一直認為他有位在演奏風格上極為相似的前輩，而這位前輩，卻真的在同一星期在香港的音樂廳出現！
9月一個星期遇着兩大颱風，香港城市室樂團（CCOHK）原本在9月23日晚舉行的音樂會被逼取消。不過，樂團最後決定首席指揮馬狄洛辛（Vahan Mardirossian）及著名鋼琴家道格拉斯（Barry Douglas）多留幾天，待颱風過後，延期至9月26日晚上演出。此一決定，對於部分樂迷來說，實屬好事。
曲目場地改變
可是，本來以道格拉斯家鄉愛爾蘭為主調的作品──蘇利文爵士（Sir Arthur Sullivan）所寫的《E大調交響曲，「愛爾蘭」》（Symphony E major, "Irish"），卻被換成由道格拉斯獨奏的貝多芬（Beethoven）《第23號奏鳴曲，「熱情」》（Piano Sonata No. 23 in F minor, Op. 57, "Appassionata"），後者而的《第五鋼琴協奏曲「皇帝」》（Piano Concerto No. 5, "Emperor"），則維持不變。
非常不幸的是，演出當晚，筆者預計用兩個小時到達演出場地，但卻依然迴避不到港島半山至中環及灣仔一帶的大塞車。當道格拉斯已開始演奏奏鳴曲時，我卻只能像小粉絲在音樂學院課室門外，偷聽練琴一樣，聽着道格拉斯的演奏。
音樂會由標準的音樂廳，移師到本來只供宗教儀式聚會所用的禮堂，卻需要容納一隊具規模的室樂團及鋼琴，在整體音響環境着重於反射多於吸音的牆壁裏，指揮、獨奏者及樂團成員要盡快適應新環境，毫無疑問是絕大挑戰。尤其是對於首席指揮馬狄洛辛而言，一切真的要靠他好好分辨，讓所有演奏者可以在最理想的規範下，做出最佳、最貼近音樂廳演奏的效果。
音色平衡滿意
道格拉斯在協奏曲裏，一落手已有頗為大氣凜然的氣度，觸鍵靈活乾淨，極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在場地反射聲強烈的環境下，他的演奏氣度更加光芒萬丈，但卻不失他自出道以來保持得非常好的矜貴、豪氣而冷靜的風格。
扶持樂團方面，馬狄洛辛在這個場地中，對於弦樂組的「尾音」格外着意，令和聲的柔和感更強烈，而不會產生過於剛強之感，亦對於道格拉斯輝煌磊落的氣度，能夠附予非常相近的風格扶持。兩者對於典型的貝多芬風格，略帶剛陽味的優雅與豪邁，在掌握上亦令人感到亮眼。
在相對非常狹小的禮堂裏，獨奏與樂團的音量感覺較大，但兩者的平衡比例卻令人很滿意。對於道格拉斯來說，沒有了場地本應提供的美化殘響，他自己要更努力塑造出來的音色變化。在這個剛硬的場地音響中，他指尖製造出來的色彩，依然充滿相當多的變數，令人感受到貝多芬風格上的力量與柔美的對比。
在技巧的大支架上，他的基本功乾淨俐落得與年輕時沒甚兩樣；節奏上亦堅持四平八穩，少有加添賣弄浪漫的大起大落，這亦令指揮與樂團更容易預計、並完美地配合他的造句與色彩。
指揮統領優秀
第一樂章已令人屏息呼吸，唯獨是場地的回音令他的琴音稍微肥大而已。餘音上，樂團的強奏及和弦非常漂亮和有氣勢。稍加留意的話，會發覺樂團的和弦句末，並不是殘響減弱、慢慢減細，卻而是當以為聲音已遠去時，原來已左彈右彈地彈至某角落，剛才的餘音又變成一束回音，突然浮現。這對於指揮來說，在速度時間的把關實在是極大的挑戰。
馬狄洛辛對於弦樂組的統領，手勢明確果斷，落點精準、無多餘動作，整個弦樂組都能夠奏出非常整齊的樂句，和聲、音準與抑揚頓挫更是優秀。而銅管組與定音鼓的配合，馬狄洛辛在保持銅管組這個外框於貝多芬音樂的手法上，可謂熟能生巧、運用自如，既被弦樂組凌厲整齊的琴音包裹，相反亦完美地包裹着只帶節奏扶助的定音鼓。吳美瑩克制而似有若無的定音鼓音量，亦完美地隱藏於樂團所有聲部之中。所以，指揮對於控制整體的平衡，當晚的確令人嘆為觀止，最重要是依然能夠保持貝多芬的音樂習慣，亦令獨奏道格拉斯永遠跑在前面。
最觸動人心時刻
道格拉斯如夢幻一樣的浪漫，依舊帶着瀟灑的剛陽味，在第二樂章展露無遺，簡單的線條與清晰乾淨的氛圍，令人流連忘返，主題的表現除了美，還有堅決的骨子氣。他與木管組的配合，互相對答，安詳的美態，可說是全晚最觸動人心的時刻，亦令人忘記了是在一個不太合適的環境下，欣賞這段超級美妙的互動。
道格拉斯表現鋼琴再提高一層次的強勢，在第三樂章一輪和弦與跑句中，陰柔與剛強風格的無縫穿插，極為精彩。而主題的剛陽氣派，他更是將整首協奏曲的情緒推上了高峰。對於三個樂章的串連與布局編排，道格拉斯可說是一氣呵成地將不同的氛圍，抓着聽眾的思路，被他牽着鼻子走，但當局者卻又覺得演繹上的推動非常合理。
如果說他的演奏是否完全完美？那在快速但又清脆的跑句中，力量型的光芒表現，偶然觸碰到鄰鍵，問題卻不算嚴重。道格拉斯的演奏氣場，及對作品在演繹上的不偏不倚，始終是我這差不多40年來，最欣賞的特質。城市室樂團在馬狄洛辛的帶領下，無論是樂團自己的表現，或與道格拉斯的合作，可以說是完全「無得輸」。馬狄洛辛掌握場地反應以發揮樂團的表現上，技巧實在令人極為敬佩。所有聲部當晚的表現，也可以說以筆者這一兩年來，欣賞過他們的演出之冠！木管組中，圓號首席裘德禮（Joe Kirtley）及長笛首席胡永彥，當晚的演出比起過往，明顯地更加帶着古典與浪漫時期的優雅與光彩。
豐厚澎湃的琴音
道格拉斯還加奏了普羅歌菲夫（Prokoviev）的《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裏的Montagues and Capulets──兩家族的糾纏一幕。道格拉斯的豐厚、澎湃琴音，非常震撼！產生樂團演奏的力量！雖然在和弦裏一不小心勾到鄰鍵，但整體上仍然極完美，大氣強悍的極致，在主題再現部更加震攝！而他除了以一板一眼的推進外，在旋律的步伐上，亦顧及到弔詭微調的威力。大概因為他在中段的布局上，柔美寬容的畫面，令聽眾還在沉溺之中，所以再次步進激昂段落時，已加碼的震幅，無疑產生更強烈的對比！這就是最優秀音樂家們，對於樂曲的鋪排心得的最高修養！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5年9月26日香港城市室樂團在香港聯合教會佑寧堂舉行的「巴里‧道格拉斯與香港城市室樂團」音樂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