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布達佩斯之旅──尋找火星叔叔馬丁〉
在10月布達佩斯一個美麗秋天的上午,我帶着朝聖般的心情,訪問了布達佩斯-法索爾福音高中(Budapest-Fasori Evangélikus Gimnázium)。
對於熟悉科學,尤其是物理學、數學歷史的讀者,都知道這所中學對於人類科學事業的貢獻,超過了當下那些瘋狂追逐世界排名、資源和影響力、功名、獎項、重點實驗室頭銜等,這種科舉制度借屍還魂的伎倆的諸多大學和科研機構。原因很簡單,從這所中學中走出了馮諾依曼(John von Neumann)、維格納(Eugene Wigner)等優秀的科學巨匠(馮諾依曼的簡介請參閱〈摒棄名譽和頭銜 推進人類文明發展〉)。
尤金·維格納(Eugene Wigner,1902-1995)是理論物理學家及數學家,奠定了量子力學對稱性的理論基礎,在原子核結構的研究上有重要貢獻。他在純數學領域也有許多重要工作,許多數學定理以其命名。維格納曾參與建立人類第一台核反應堆(芝加哥1號堆)。1963年,在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物理理論上的貢獻,尤其是基本對稱原理的發現與應用,維格納和瑪麗亞·格佩特-梅耶、約翰內斯·延森一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筆者此次開會的所在地──Wigner Research Centre for Physics,即以他的名字命名。


此次訪問前就做好溝通,中學校長Bencze Dávid、物理老師Izsa Éva與英文老師Császár Györgyné Szathmáry Adrienn,專門從繁忙的教學和管理的間隙,熱情地接待了筆者,給我分享了學校很多的歷史故事和現狀。雖然關於火星人的故事,我大多知道來龍去脈,但是這次親歷還是讓我更加切身地體會到,到底需要怎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一代如「布達佩斯火星人」的創造性天才。
啟發孩子一生的中學老師
他們給我分享了好幾個有意義的故事。這批火星人都有很好的中學老師,尤其教過馮諾依曼和維格納的數學老師Rátz László和物理老師Mikola Sándor,他們二人的塑像仍然鐫刻在學校走廊的牆上。
維格納晚年回憶一生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Rátz László,也是這位老師發現了馮諾依曼的天才,甚至主動到諾依曼家裏,向其父親表示:為了讓這個孩子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他願意主動向這個孩子講授中學課程之外的數學知識。他覺得能夠發現馮諾依曼的天才是一件榮幸的事情,甚至拒絕了家長提出的補課費用。
維格納也提到,Rátz老師會主動邀請他到家裏去,為其選擇合適的書本閱讀增加知識。到了維格納和馮諾依曼的學習超過中學程度,Rátz老師把他們帶到布達佩斯的大學老師那裏,告訴對方已經教給了他所知道的數學和物理學知識,現在請他們來繼續培養這樣的好苗子,讓他們的才能可以充分地發揮出來。所以,60年後有記者採訪已經是諾貝爾獎得主的維格納時,老先生還深情地向記者介紹,掛在他辦公室牆上Rátz老師的照片。


這些老師還努力推動中學科學教育的改革,他們辦了一個傳奇的刊物《中等學校的數學和物理期刊》(匈牙利語:Középiskolai Matematikai és Fizikai Lapok;英文:Mathematic and Physical Journal for High Schools),至今還在運行。該刊物收集了有趣的物理學和數學問題,鼓勵學生解答和交流,推動他們主動思考數學和物理問題的興趣。
日後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海薩尼(John Charles,1994年與John Nash 因「博弈論」獲獎),在高中念書時就是解決刊物裏科學問題的高手。現在匈牙利的中學數學和物理學競賽,就以其中一名老師Mikola Sándor命名。
從這樣的老師身上,看不到我們當下環境充斥的「科舉氣」和「八股氣」(見前文〈送別科舉制度〉),沒有過分強調考試成績和排名,只讓後輩盡可能地在知識天地裏成長,這樣無私忘我的精神,才是教師這份工作和學校這樣的地方本來的意義。為什麼在我們的環境中,就不能讓教師如此地發現發現和培養人才呢?


知識與文化的大熔爐
關於火星人的成長歷程,還有一處原來沒有注意到的地方,Dávid他們告訴我,這所學校擁有德國新教路德宗的背景(Lutheran Gymnasium),而火星人們都出生在中歐猶太人家庭。彼時奧匈帝國治下的布達佩斯,這些講匈牙利語的猶太裔孩子,去德國新教辦的學校接受教育,從小就要學習歐洲拉丁文的經典文獻,還學習德語、英語、法語和意大利語等,又要學習當時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最新的物理學、數學、化學等知識。
就是這樣多語言、多文化、多宗教、多民族的大熔爐裏,學校把從希臘羅馬時代傳承下來的古典文化和當時最新的科學知識,都熔煉到少年火星人成長中的心靈裏去。這樣寬容、以文明和文化為標準,而沒有被某種意識形態所強加的教育,也許就是火星人日後在更廣闊的天地中,可以發揮出驚人的創造力之鋪墊和準備。
說到底,還是那個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在那樣多元和開放的環境中,通過語言、文化、宗教、民族、藝術、科學的碰撞和交融,才可以產生出如火星人這樣一眾文明巨匠。那時,教育的內容無關什麼可笑的「卡脖子」、科舉、八股,無關什麼主義、仇這仇那的洗腦宣傳。這樣的教育才是人類共通的天性所在,才是我們的孩子應該接受的教育,如果我們還想要培育火星人的話。

打斷人才培養遺害深
探訪快要結束的時候,Dávid他們告訴我,學校在二戰後的共產極權時期,因為宗教背景而被停辦,用作官僚機構的辦公地點。將近40年的時間,成熟的人才培養模式被打斷,造成的傷害至今在匈牙利還沒有恢復過來。1989年東歐劇變後,彼時的火星人還健在,他們呼籲政府重新恢復這所中學。老師們誠懇地告訴我,他們正努力重建前輩留下的傳統,這樣的傳統一旦中斷,是用幾代人的時間都難以彌補的。
話語間,幾位老師又帶我到學校的禮堂,木製天花板上的裝飾十分華美,好像中世紀城堡的宴會廳一樣,四壁懸掛着歷代著名的老師的肖像畫,超過百年的歷史就這樣流傳着。當時禮堂裏還有一班學生在上舞蹈課,跳匈牙利民族舞。孩子們站成兩排,在音樂的旋律下相向交叉旋轉,十分歡快活潑。
看着他們天真快樂的臉龐,讓人不禁想起100年前的火星人們,也像今天這些鮮活的少年,在優秀和具有忘我精神的教師精心培育下,接受着文明和文化的教育,日後走出匈牙利,走出歐洲,在更加廣闊的天地和更加複雜的時代中,作出了驚人的創造性工作,改變了人類社會。
我突然又想起來時路上,在布達佩斯大街上看到的斑駁樹影和動人陽光,那是人類文明的美好年代,留給我們這些後人的提醒和鼓勵,讓我們不要走入眼下,周遭正在日漸逼迫的狹隘和偏執中。我真心希望從這班歡快跳舞的匈牙利少年中,可以再走出一批布達佩斯火星人,更希望我們的環境可以變得更加多元和包容,可以讓教師也像火星人的老師一樣,精心培養出我們的火星人,為人類文明作出創造性貢獻。

個人簡介:
卡洛(筆名),香港大學物理系教授,凝聚態物理學研究從業人員,主要關注量子多體系統中的模型設計和計算方法求解。無聊時寫些介紹科研甘苦的遊戲文章以自遣。詳見其網頁https://quantummc.xyz/。
「尋找火星叔叔馬丁」系列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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