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20日是著名思想史家金春峰教授九十壽誕。值此良機，我向《國文天地》提出為春峰老師安排一個壽慶專輯，得到張晏瑞主編的慨然允諾。隨後又邀請楊松年教授擔任主編，龔鵬程校長、戚國雄教授諸位賜稿，皆得到正面回應。
春峰老師謙稱自己大半生的工作主要為研究員、編輯，執教並非主業，及門者不多，專輯未必能有足夠數量的稿件。我則勸說道：「你的多種思想史著作，眼界高明、立論踏實而論辯清晰。廣大讀者如果只透過觀書而想見其人，未必了解你溫如靄如的另一面。正因如此，組織專輯就更有必要。」春峰老師考慮後，終於答應了。子曰「智者樂、仁者壽」，我這番勸說「重仁」而「輕智」，還是有偏頗的──因為中國思想史算不上我的專業，側身學林而未得其門而入，無法站在專業的高度論評春峰老師的學術成就。不過「童蒙者拾其香草」，嘗試在這篇拙文中談談親炙與學習的因緣，也庶幾不辱使命罷。
2004年秋，我從香港前往宜蘭履新。由於校內宿位不足，助教於是安排我住在礁溪火車站附近一座高樓的單位，每天以校車往來校園。有次在車上，鄰座是一位精神矍鑠、儒雅溫文、略帶湖南口音的老先生。交談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金春峰教授。我從前雖有所耳聞，與這位老前輩卻素未謀面，只知道金先生專攻漢代思想，曾在普林斯頓和中研院客座；而今驟知他在龔校長禮聘下來哲學系執教，而且與我住在同一棟大樓，分屬同事、兼為鄰居，歡喜非常。
我向他表示，自己大學讀商科，碩博士班才轉至中文系，因此對思想史的認識極為浮淺。如今承乏教職，得以轉益於眾多前輩、裨補學養上的闕漏，機緣可貴。當時，春峰老師得知我對《周易》感興趣，遂將新出版的《周易經傳梳理與郭店楚簡思想新釋》相贈，還說：「我們住在樓上樓下，有空可以多聚一聚、談一談。」如此一來，我便有幸不時向春峰老師請益。這本大著是春峰老師由在台時期任教《周易》的講義整理而成，既有厚實的基礎知識，同時也新見紛陳。如談到〈下經〉以咸、恆二卦為首，將之與《尚書．伊訓》中「敢有恆舞於宮、酣歌於室，時謂巫風」之語合觀，以為與巫文化有密切關係，令我印象深刻。相對於春峰老師而言，我只是一個後生小輩，但他與我談論學術時，總是彬彬爾雅，哪怕是自己最當行的題目，口吻也十分謙和，不以權威自居，使人欽佩。另一方面，春峰老師在生活方面對我也頗為關心，使初來乍到的我感到溫煦。
可惜好景不常。2005年，春峰老師便辭任返京了。臨走前，他要我找個時間去一下他家中。那天下午，我依約來到他家門口，卻無人應門。大約15分鐘後，電梯門開，春峰老師手持一根木杖走過來，對我說：「抱歉，今天早上學生們帶我去遠足，回程時間略為耽誤了。我的行裝已收拾得差不多，你隨我進來，我有東西給你。」我以為春峰老師要送我書籍資料，不料他進房後，指着一張帶絲絨墊的圓背木椅，對我說：「這個我拿不走，送給你吧！」大概發現我眼神略帶詫異，春峰老師笑道：「我看你住處那張椅子，太簡陋了。你在電腦前面一坐一整天，有我送你這張木椅，累時低頭打個盹，也安安心心，不怕摔倒。不妨告訴你，這張木椅是許倬雲教授送我的，如果不是運送不便，我一定會把它帶回北京！」此後五年中，這張木椅陪伴我完成了大量工作。直到2010年返港任教、情非得已之下，我才把它留在台灣了。
掐指一算，春峰老師離開台灣至今，我只與他見過兩次面――兩次都是由龔校長主辦的研討會：第一次是2007年無錫黿頭渚的「太湖論道」會議，當時通訊不便，睽違兩載後重逢，高興不已。第二次是2013年新疆特克斯八卦城的「周易論壇」，此時我已返港，正在開展一個學人訪談計劃，於是抓緊機會，把春峰老師列為目標之一。那幾天，我常隨侍春峰老師、楊松年老師和高國藩老師左右――原來這也是本次會議三位最年長的老師。松年老師說：「論虛齡，國藩81歲是大哥、春峰79歲是二哥、我74歲是小弟，我們三人在一起，號稱『七老八十組』。」見我一直和春峰老師談學術，松年老師調侃道：「煒舜啊，你應該去找同齡人玩耍，不要總是黏着『七老八十組』。」其實松年老師心中知道，我和春峰老師當年比鄰而親，而這次會上眾多故舊重逢，自有家人團聚之感。
不過誠然，在八卦城清歌曼舞、卡拉駿大草原美景的吸引之下，我向春峰老師的請益是不可能太深入的。因此返港後，我又嘗試翻閱春峰老師的《漢代思想史》、《周官之成書及其反映的文化與時代新考》、《哲學：理性與信仰》、《朱熹哲學思想》、《馮友蘭哲學生命歷程》等著作，透過電郵與春峰老師聯絡，最後撰成篇幅近萬字的〈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金春峰教授訪談錄〉一文，刊登於《百家文學雜誌》第27期（註）。我至今記得整理訪談資料期間，讀到金春峰老師《哲學︰理性與信仰》中一段文字而擊節、喜不自勝的感覺：
荀子認為人之有義，使人能群，是人之可貴之所在。但義是由理性產生的，故理性是人之能群的基礎。
實際上，與理性認識一樣，信仰也是人的本質，是人之為人的基本。「人為萬物之靈」，不僅在於人有聰明智慧、有理性，也在於唯人才有信仰、有「超越」的要求。
理性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信仰，同樣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兩者既對立，又互補，構成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內容，因此，信仰有同樣的權利與地位，要求成為哲學研究的內容。
流行的觀念認為信仰束縛、阻礙著理性的發展，似乎人類理性的發展史即是理性如何與信仰鬥爭、突破信仰之「迷誤」的歷史。其實信仰對於理性發展起著重大的作用，如理性據以認識世界的最重要的因果範疇、因果觀念，就是借信仰之助建立的。我們不能總是撇開與信仰的關係，透直探討理性是如何自己發展起來的。
如何在哲學與宗教的張力間自處？這段文字於我而言具有很大的啟發力量。吾生也有涯，因為囿於所知所聞，我主持這項至今仍在繼續的訪談計劃時，往往會請受訪學者推薦門人、後進負責訪談工作。但就春峰老師的訪談而言，我於其學問內涵縱使難窺津涯，卻懷有一種責無旁貸之感，真可謂「不知天高地厚」。總之，這篇訪談未必能以敏銳的學術眼光來表述春峰老師的學術成就與貢獻，但於我個人來說，卻是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讓我的視野得到開拓。
在我個人的學思過程中，春峰老師的研究往往起到了指針的作用。如講授古逸詩時涉及《周易》古歌，不時會徵引春峰老師之說。任教《詩經》課時，我常想起他的這番話：
孔子的心靈，是如詩一樣的心靈，是「體詩」，「以詩為體」。中國文化心靈是詩的、藝術的、抒情的。孔子以詩、書、執禮教學生，但首重詩教，中國文化因而早早地把生活詩意化了。孔子的心靈以情為本，但又不止於情，而是情之優雅、昇華而為真善美的統一，是生活走向高級的一種詩的境界。他希望伯魚和學生們都去追求並達到這種境界。
談論〈周南．漢廣〉篇時，引用上博簡《孔子詩論》「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的斷語，我也贊同春峰老師的說法，認為所指乃是三家詩中關於江妃二女與鄭交甫的神話故事。又如研究玄武神話時，知道考古發現戰國初期以前的北方之象為雙鹿（或麒麟）而非玄武（龜蛇），回觀《周禮．冬官考工記》「龍旂九斿」、「鳥旟七斿」、「熊（虎）旗六斿」、「龜蛇四斿」之語，想起春峰老師提出《周禮》反映了許多商鞅變法後的秦制，也就會心微笑……
2017年起，我開始主持《華人文化研究》半年刊的編輯事務，正值資訊科技一日千里，春峰老師也註冊微信，還開設公眾號，大家聯絡更方便了。春峰老師不但長期擔任《華人文化研究》的學術顧問，還是忠實作者、讀者和贊助者。不僅如此，每當他得悉我有新著付梓，總會讓我寄上電子檔，以求先睹為快。最令人感動的是2023年6月，拙著《感世與自適：北洋元首的文學場域》出版，春峰老師讀後，冒着酷暑完成〈傳統文化的生命力：讀北洋元首詩雜感〉的書評（刊登於《國文天地》第465期〔2024年2月〕），洋洋五千言，令人感動不已。作為一位了解我、厚愛我的長輩，他知道我對文化歷史懷抱的感情。於是，他讓自己也成為北洋元首詩的讀者，一首首細讀細品，並指出：
抗日，關乎民族存亡和為人之大出處進退，北洋元首們堅持民族氣節，可圈可點。九層之台，起於壘土。這要歸根於他們在國學上曾下過「壘土」的扎實功夫。這亦是他們的詩文在今天仍有其價值和可讀的基礎。
此外，春峰老師還提及：放大一點看，清華國學院四導師，以王國維和陳寅恪之文論詩作、政治見解為代表，是北洋的繼續。嚴復、章太炎、梁啟超、章士釗、梁漱溟，可視為北洋系文化圈子的擴大。至於拙著，春峰老師則認為可讓人們「看到傳統文化在清末民初依然是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毋庸置疑，春峰老師深知我撰寫此書不是為了一味符合量化要求，也並非要去譁眾取寵地做翻案文章。「古之學者為己」，這是春峰老師的信條，於我也景行行之。
行文至此，我想起2015年10月另一次會議在北京舉辦，本是第三次與春峰老師見面的良機。我卻因教務繁忙無法出席，於是請黃德偉老師的公子君榑為代為宣讀拙文。稍後，君榑向我轉交一冊春峰老師題簽的新著《先秦思想史論：簡述與專論》――這毋疑是其力作《漢代思想史》的姊妹篇，令我驚喜不已。當年適逢春峰老師八秩華誕，我遂塗鴉一首七律，以誌慶賀：
蓍龜從細論岐周。力穡蘭陽自有秋。
胡草盈天思驥尾，惠泉持盞坐黿頭。
故都又負霜紅葉，新墨應資狐白裘。
莫道人生繁露似，唯心眾法亦檣舟。
首聯謂我在宜蘭向春峰老師請教《易》學，頷聯點出特克斯、無錫兩次會議。頸聯謂無法出席北京會議，卻竟獲贈春峰老師新著，足抵萬金。尾聯上句「繁露」雙關春峰老師精研的董仲舒之學，以及生如朝露的譬喻；下句則謂眾法唯心造，如春峰老師年屆八旬而行舟學海、嘉惠學林，亦繫乎其心爾。展眼十載荏苒，春峰老師至今筆耕不輟，吾輩後學，敢不置以為象乎！謹撰聯語如下，以壽春峰老師九十華誕：
富潤屋、德潤身，潤雨潤風，九畹清芬寧有異；
春宜文、秋宜子，宜經宜史，四時佳興本無窮。
註：稍後此文蒙車行健教授青睞，薦予《中國文哲研究通訊》104期（2016年12月）刊登，縮略本（由凌頌榮博士節錄）則薦予《國文天地》第381期（2017年2月）刊登。其後，全文收錄承乏主編之《玉屑金針：學林訪談錄》第一、二輯（香港：初文出版社，2020年）。
原刊於《國文天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