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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詞聖的褐衣與桃花源──聽〈我的爺爺陳蝶衣〉講座瑣記

《老子》云「聖人被褐懷玉」,期待這位詞聖的褐衣終有揭開之日,他所襟懷那英瑩溫潤的五色玉光也能為世所知。
圖片:作者提供

早前蒙香港中央圖書館(央圖)前總館長鄭學仁博士相告,4月14日有一場關於陳蝶衣先生(1909-2007)的講座,由其孫女陳美心博士主講、陳善偉院長主持。得悉後毫不猶豫,當日遂與學仁博士結伴前往。蝶老其人,於我自身有雙重意義。我家三四代人都迷戀海派時代曲,而蝶老號稱詞聖,佳作多不勝數,儼然是時代曲乃至海派文化的象徵,每每令我懷想起逝去的時光與親人。其次,蝶老不僅是填詞人、劇作家、專欄作家,還是舊體詩人,我這個「自困於古典」的文學研究者以詩詞探析的方式來親近蝶老,庶幾可免「不務正業」之譏。

孫女追懷蝶老事

美心博士曾供職博物館,現在是聖方濟各大學公共事務處助理總監。我雖與她素未謀面,卻非全然陌生──蝶老《花窠詩葉》中便有一幀「長孫女陳美心」的童年生日照。現在看到她英姿颯爽、談吐娓娓,別是一番味道。美心謙稱自己對祖父並非十分了解,對於文學更非在行,很多資料都是先從網上搜索而來,再向父輩查核。不過,即使童年時代未必懂得如何向祖父母請教往事與學問,但畢竟相伴生活了十餘年,透過瑣細追憶也足令我們更深入而直觀地理解蝶老。

筆者、陳美心博士(中)、鄭學仁博士(右)
 

在幼年美心的眼中,蝶老這位戴冷帽、穿睡衣的祖父,總是呆在家中,似乎閒得有點無所事事:他不用上班,每天都在書房看書、寫作。當她出世之際,蝶老決然將她命名為美心,不作他想。

這使孫女在整個成長過程都心存芥蒂,甚至宣稱一滿18歲就要改名:如此大名遭到淘氣同學取笑,是不難想像的。有趣的是每年中秋,貪吃月餅的蝶老總會留下帶有「美心」字樣的鐵盒、膠袋,擺滿一桌,向孫女展示。也許在祖父的角度,這是一種表達疼愛的行為藝術,但在小孫女看來只屬於同學惡作劇的升級版。

實際上,蝶老心中縈繞的大概是西漢揚雄《方言》中的古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他期待孫女成為一位窈窕淑女,還在孫女身上寄託了自己的理想,那就是「用最美好的心境看待世間萬事萬物」。如今的美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她終於理解祖父用心的最佳證明。

她曾好奇問過祖父為何要填詞。蝶老的回答是眾所周知的:他在抗戰時期觀看電影《鸞鳳和鳴》(1943),聽到李雋青填詞的插曲〈不變的心〉,十分感動──因為從情歌的表層涵義下,他領略到作者深藏若虛的家國情懷。蝶老因而發現時代曲是推廣大眾教育的利器,從此投入填詞事業,一發難收。來港後,蝶老更與作曲家姚敏、歌手姚莉兄妹形成「鐵三角」組合。初步統計,他一生所填歌詞達5000餘首,〈情人的眼淚〉、〈南屏晚鐘〉、〈春風吻上我的臉〉、〈我的心裡沒有他〉等都是他香港階段的名作。

冷帽睡衣的晚年陳蝶衣。
 

多閒秉筆謊桃源

美心也認識到祖父日復一日的筆耕,乃是要創造一個理想的桃花源。她向觀眾展示了祖父的〈多閒〉詩手稿:

隱遯得丘樊。境幽隔市喧。
獨難驕土斷,較易賞花繁。
謹舍宜尋夢,短牆便負暄。
多閒仍秉筆,貌寫謊桃源。

這首五律據說是蝶老的絕筆,創作於《花窠詩葉》出版之後,可謂滄海遺珠。詩以「多閒」為題,正好應合了美心童年記憶中的「無所事事」,但無為而無不為,靠的就是這種多閒、乃至寂寞。一如蝶老同代人鄭因百教授所說:「千古詩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們就寫不出詩來。」至於「謊桃源」的語典,出自湯顯祖《牡丹亭.尋夢》:「把護春台都猜做謊桃源。」點出作為理想國度的桃花源只不過像謊言或大話一般,卻也正是美心所詮解「幻想中的大同世界」。

早在1946年,蝶老便為電影《鶯飛人間》創作了名曲〈香格里拉〉。他將香格里拉等同於桃花源,希望國人走出戰爭的苦難,齊心協力創造一爿「通國皆歌,通國皆舞」的世界。來港後,蝶老開始編劇工作,如《桃花江》(1956)、《風雨桃花村》(1957)、《多情的野貓》(1960)等電影皆以山村為背景,都是在寄託他的理想。步入1980年代,蝶老深感一直期盼的桃花源/香格里拉尚未來臨,甚至對理想喪失信心,感嘆「40個寒暑的致力,完全的、徹底的失敗了」。(見其回憶錄《由來千種意,並是桃花源》)但參照這首〈多閒詩〉,我們發現仙逝前夕的蝶老不僅已向理想回歸,而且有了更深刻的領悟。此心安處是吾鄉,他將「謹舍短牆」的居所比喻為「隱遯」而「隔市喧」的丘樊幽境,並將之等同於「謊桃源」。原來桃源一直都在心中,不假外求。

陳蝶衣詩集《花窠詩葉》。
 

念兒心意寫成詞

家族背景方面,美心博士向觀眾展示了幾頁武進陳氏族譜。其中的〈百世歌〉乃是編排陳氏字輩的詩作,首句「有善積餘慶」中的「有」,乃是蝶老的祖父輩。美心笑言這件兒時犯錯後的罰抄文本,後來竟成為自己家族記憶的重要組件。譜中記載蝶老如下:「積勛,號蝶衣,字發祥,生於清宣統元年己酉九月初八戌時,元配朱氏。」短短一條資料,至少澄清了兩個問題:一,宣統元年為1909年,可見蝶老並非出生於坊間盛傳的光緒卅三年(1907)。二,蝶老別號、筆名無數,而不時使用的「哲勛」一名來自譜名「積勛」──吳語「哲」、「積」音近。

美心還指出朱夫人去世後,蝶老續弦梁佩瓊女士是自己的親祖母。幼時不知祖母如何稱呼祖父,多年後讀到族譜,才醒悟那是上海話的「發祥」。妻子以表字稱呼丈夫,在民初依然常見(如巴金小說《家》中高覺新夫人瑞珏便慣用覺新的表字「明軒」),體現出相敬如賓的傳統理念。美心分享道,祖母在祖父離世後悲戚不已。當鄰里勸她節哀時,她回答:「60多年的夫妻,心中怎能不哀傷?」八個月後祖母就相繼而去,教人感慨。

陳燮陽(中立之少年)與父親陳蝶衣(右一)、繼母梁佩瓊(右二)及祖父母合影。
 

族譜還顯示,蝶老四子的譜名分別為餘震(燮陽)、餘坎(濟陽)、餘艮(三陽)、餘巽(聯陽)。四子後來皆以字行,略諳《易》理的朋友便不難發現蝶老的飽學。如坎卦(☵)為水為陰,而孤陰不長,須以陽濟之。

美心指出,大伯燮陽乃朱夫人所出,蝶老與梁夫人赴港時並未帶上他,此後30年音訊斷絕,使燮陽產生很大的誤解。直到開放初期,年屆四旬的燮陽已是頗有名氣的指揮家,有次途經香港時方與蝶老久別重逢。這時,梁夫人向燮陽展示一封祖父(蝶老之父)的信件,燮陽才知曉父親赴港之際,是祖父提出要把作為長孫的自己留住。燮陽還了解到父親曾將對自己的思念寫成歌詞,如吳鶯音原唱的〈我有一段情〉便是代表作。此曲的表層內容是閨婦思夫,實則「響外別傳」,乃蝶老念兒之心聲。不僅如此,蝶老在重逢後還寫過一篇〈別了,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

我的失落了30年的孩子,你,終於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也一如在〈闔家歡〉歌詞中所寫,聽到了親熱的呼喚。

陳蝶衣與長子陳燮陽
 

美心博士徵引這段文字時,特別點出蝶老罕有採用的這種筆法,乃是以燮陽為對象讀者。(〈闔家歡〉是1945年《鳳凰于飛》電影插曲,蝶老填詞、姚敏作曲、周璇原唱,至今仍在新春時節盤旋於人們耳際。)如美心所憶,蝶老、燮陽父子平居相對,多半木訥寡言;但大伯後來幾度以祖父作品為主題舉辦音樂會、編錄唱片,近年還主力促成《陳蝶衣文集》的出版,由此足見孺慕之深,不待言說。

保存文獻堪垂範

問答環節中,學仁博士、潘惠蓮女士皆談到蝶老舊藏。當年蝶老下世,陳家將所遺書稿報刊悉數捐給香港央圖,正是由學仁博士負責此事。美心博士也指出家中長輩還保存着若干蝶老遺物,望早日捐贈,及時避免損耗。蝶老少時自學成材,學養貫穿古今雅俗,生涯橫跨滬港雙城。人們愛其歌詞、覽其劇作、誦其詩詞,可惜大抵皆囿於自身識見,未見全豹,由此反益顯其淹博。時局紛擾、文獻散佚,從學術脈絡上通盤認識蝶老誠非易事。而陳氏家族及有心人士致力於蝶老文獻文物的保育鈎沉,既為學界大開方便之門,也起到良好示範作用。《老子》云「聖人被褐懷玉」,期待這位詞聖的褐衣終有揭開之日,他所襟懷那英瑩溫潤的五色玉光也能為世所知。詩曰:

蝶舞鶯歌入畫圖。
桃源望斷是平蕪。
冰心一片何從覓,
依舊清暉轉玉壺。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煒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