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爸在家門口種了一棵芒果樹。每年夏天,他都爬到樹上摘芒果給我吃。但味道酸澀,我一口都不吃。
但我常站在那棵芒果樹下,不是感念父親恩情,而是偷聽鄰居的電視機。每次他下班回家,看到我站在樹下,就罵:「時間寶貴,看什麼電視!」
後來爸爸拗不過媽媽,終於買了電視。媽媽喜歡看黃梅調,我窩在媽媽腳邊看《梁山伯與祝英台》。
後來我們搬家了,我負責搬那台電視,以及附贈的大同寶寶。那電視好重,並不是因為尺寸太大,而是大同寶寶裏存了很多零錢。爸媽節儉的習慣影響了我和我哥,我們有錢就存下來。
爸爸把小房子租出去,多年來換了很多房客。包括一對年輕夫婦,在附近賣麵,存錢買房。
後來爸爸走了。我哥做了一件不太節儉的事:他不租房子了,讓年輕人免費進來寫作、演奏、演戲,也讓年長的鄰居接觸藝術、接觸年輕人。
坐在芒果樹下的日子
兩年前,大學剛畢業的冠廷走到那棵芒果樹旁,說他想寫一個劇本。如果是我爸應門,一定會問他:「你想寫劇本?很好啊!寫什麼劇本?」
當年我爸,就是這樣問我。他覺得看電視浪費時間,但寫劇本很有意義。
坐在芒果樹下的日子,冠廷深入了解了這個陌生的社區,和那個更陌生的時代,然後寫出《芒果樹不死》。描述黃家三代、橫跨60年的故事。
冠廷才20多,並沒經歷過他寫的人事。但他筆下的角色,說得卻是我熟悉的話語。
前年,四位跟冠廷一樣年輕的演員,在芒果樹前演了這齣戲,長50分鐘。去年,就在當年放電視的窗前,他們演出了80分鐘的版本。
我坐在觀眾席,看四位年輕人演一個家的故事。聽着飾演爸爸的演員罵人,我彷彿聽到我爸在說:「時間寶貴,看什麼電視!」
我看着演員,以及他們背後的芒果樹。爸爸當年種下那棵芒果樹時,一定沒想到,有一天那棵樹會啟發一群小他70歲的年輕人,重新詮釋他的時代。看戲的過程,我從「黃家」神遊回「王家」。用現成的布景,細數童年的點滴......
我爸,曾在這英姿煥發,然後慢慢老去。
我媽,曾因「地老天荒心不變,梁山伯與祝英台」而心碎,但打我卻從不手軟。
我哥和我,在這長大,然後急着離開。繞了一大圈,又回到芒果樹前。
眾多房客們,在這賣麵、存錢、養了孩子、買了房子。如今的年輕人,在這寫作、演戲,開始品嚐藝術和人生的酸澀。
逝去的 並未完全逝去
多年前,當爸爸種下那棵芒果樹,他一定沒想到,那酸澀的芒果,正象徵着一代一代選擇非主流道路的年輕人。這樣的選擇,讓他們注定不會立即嚐到人生的甜美,但也因此而活出更繁複的滋味。
逝去的,並未完全逝去,而用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看他們演戲,我覺得他們都像我爸爸:在一個艱困的時代,選了一條難走的路。但仍興高采烈、澆水翻土、風吹雨打、慢慢成熟。
看他們演戲,我覺得我們都像演員。隨着時光流逝,扮演不同角色。從戀人到配偶,從兒女到父母。只不過這一齣戲沒有劇本,很多時候,也沒有觀眾。

《芒果樹不死》要第三度演出了。我回到老家,看到演員們從巷口走過來排練。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年輕的爸爸下班回家。那時,爸爸比如今的我年輕。而如今,我終於可以體會他種樹的心情。
每個世代的父親都一樣,而每個世代的孩子都不同......直到他們自己成為父親。
巷口的爸爸對我微笑,我迎上前,想驕傲地跟他說:「爸,我們終於不在這裏看電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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