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神經科診所的候診室裏(母親的帕金森氏症也在這間診所治療),此時父親問我:「為什麼我會在這裏?」他大概已經問第三遍了。
我回答:「因為你的記性愈來愈差。」
他說:「我的記性沒問題。」他一直堅稱,對於他這個年紀的男性而言,有這種情況是很正常的。
我盯着前方,問他:「那你午餐吃什麼?」
他想了一下,然後在明白我的意思時,嗤之以鼻。他咕噥着說:「這個嘛,沒人能記得每件事。」
他和母親在幾個月前搬到長島,哥哥和我也住在這裏。自從他們搬來之後,儘管他一直說自己的症狀是尋常的老年認知變化,但我漸漸懷疑不只是如此。舉例來說,由於他的童年十分貧苦,因此以往總是謹慎用錢,但如今他卻一直開出空頭支票。他預訂飯店和機票,卻忘記取消,這是哥哥拉吉夫開始查核父親的銀行帳戶後,才發現的事。幾乎每周父親都會因為電子郵件或電視上司空見慣的呼籲,而隨意寄錢給幾間慈善機構。「這裏給250元,那裏給100元,」拉吉夫說:「金額不是很大,但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我們提出疑慮時,父親就說那是他的錢,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因此,儘管哥哥和我合計有將近40年的從醫經驗,但我們仍認為父親需要由具備相關專業的醫師診治。身為心臟科醫師,我們了解心臟的疾病,但我們發覺父親的問題屬於不同領域。

至於父親自己,他似乎並不擔憂。在他看來,記憶喪失是老化的必然結果。公元前六世紀,出生於薩摩斯島的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將生命周期分為五個不同階段,並將最後兩個階段稱為老年(senium),這是人類身體和心智機能下降及衰退的時期,「非常幸運的是,只有少數人會到達這個時期,(此時)心智系統會回到最初嬰兒時期的低落水準。」畢達哥拉斯抱持着漫不經心的宿命論,而父親就是他的同路人。
我一直問父親:「你覺得自己的記性怎樣?」我傻傻希望,如果他能至少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或許就會更努力克服。
他會回答:「我的記性沒問題。」
「但你一直忘記事情。」
他會向我保證:「每個人都會忘記事情,兒子。每個人都會發生這種狀況。」

諷刺的是,父親曾經很厭惡自己未來可能失能,即使當時他沒什麼理由害怕這種事。我記得大約十年前,我還住在紐約市時,曾在一個冬日,站在河濱公園裏,向電話另一端的他大喊大叫,因為他又停用血壓藥了。儘管他是一位備受尊敬的科學家,但他從未相信藥物(或醫師)能讓他身體健康。
父親告訴我,他偶爾檢查時,發現自己的收縮壓仍盤旋在160以上(大於140就視為高血壓)。於是我對着電話大吼:「你想要中風發作嗎?你就不能工作了!」
他回答:「那我寧願去死。」後來他才同意重新開始服藥。
然而,如今當我們坐着等待叫到他的名字時,他就坐在塑膠椅和盆栽之間,漫不經心啜飲咖啡機製作的免費咖啡。他再次問我,怎樣才能成為器官捐贈者。我也再次給出他不想聽的答案:因為他的年紀很大,所以選擇有限。
「拜託,桑狄普,」他懇求說:「我的器官很健康!」
我說:「我們會檢查的。」我並不想在候診室裏討論他的器官。
「只要告訴我,哪裏可以拿到捐贈卡就好。」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公事包。「我要在這裏問。」
我急忙小聲說:「坐下來。」其他人開始盯着我們。「你不能隨便跟別人說,你想捐贈器官。就像你之前在前台問那位女士:『妳有認識哪位需要我捐錢的寡婦嗎?』你不能這樣做。」
「我沒有。」
「你有!正常程序不是這樣的。你必須透過適當管道。」
「你又不告訴我適當管道是什麼。」
「好吧,我們會查查看。可是老爸,拜託你,你已經76歲了。」
他顯然很失望,開口說了什麼,但此時我們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普雷姆·裘哈爾。我很快站起來,並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我。戈登醫師可以見我們了。
人不可能記得所有事情
在戈登醫師的診間,一名醫療助理帶我們進入一間涼颼颼的檢查室,裏面有一台電腦、一張小書桌和三張椅子。牆上有一張海報描繪逐漸凋零的秋景:一處煙霧籠罩的池塘,池畔有枝枒虯結、光禿的樹和掉落一地的紅葉。助理把一張空白的紙放在塑膠檢查桌上,請父親坐在桌前。他愉快照做,還開玩笑說自己仍然是年輕人。然後,助理用自動化測量手環檢查父親的血壓。她將兩根手指放在父親的手腕上,計算他的脈搏,之後又檢查他的體溫和體重。所有生命徵象都很正常。
幾分鐘後,戈登醫師進來了。他有一頭捲髮,戴着眼鏡,穿着皺皺的卡其色寬鬆棉褲和格紋藍襯衫,繫着一條不相襯的領帶,完全就是他這個領域的醫師會有的打扮。我最近曾在醫院裏碰見他幾次,也已經跟他簡短描述過父親的狀況,他建議我帶父親來進行神經認知檢查。現在,戈登正熱情跟父親握手。他說:「裘哈爾博士,你好嗎?」
「很好,」父親迅速回答:「一切都很好。」
戈登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開始在鍵盤上打字。在這次初診期間,電子病歷上有許多欄位需要填寫,所以我率先回答戈登的問題。幸運的是,父親的身體很健康。他正在服用低劑量阿斯匹靈以及調整血壓和膽固醇的藥物(至少偶爾服用),但他沒有嚴重的醫療問題,也不曾長時間住院。我講話時,父親一直靜靜坐着。我想他或許是累了(他通常會在午後小睡片刻),或者他忘記某些細節,或者他可能對戈登的權威感到害怕。我瞥到他以僵硬的姿勢坐着,手放在膝蓋上,襯衫口袋塞了皮夾和幾支筆。我猜想,即使他一直否認,但他或許知道情況不太對勁,而現在他大概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的問題終於得到專科醫師的關注。
我告訴戈登,我們是在3個月前父親搬到長島之後,也就是8月的時候,第一次發現他的記憶出現問題。起初,這個問題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他會忘記舊識的名字,也記不住新保險箱的四位密碼。然而,這些失誤很快變得愈來愈令人擔憂。在家族聚會上,他會一遍又一遍講述相同的故事。他會指着照片並要我認人,假裝是考驗我對家族史的記憶。其中有些是我們遺忘已久的叔伯阿姨,但有些則是我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時的照片!這種轉變令人吃驚。他是世界一流的科學家,幾個月前還在主持一間小麥遺傳學實驗室,同時也是美國科學促進會的會員。
此時父親補充說:「還有美國農藝學會。」
我承認說:「對,還有那個。」然後繼續詳細說明他的記憶問題。
父親已經與母親住在希克斯維爾鎮的社區將近3個月,但他依然記不住他早該知道的路線。他曾經在從沃爾格林連鎖藥局開車回家的途中迷路,那間藥局離家只有一英里遠。他一定是以為他在對街的那間藥局,因為他離開停車場後,馬上右轉而不是左轉,然後在不熟悉的社區裏打轉將近兩小時,最後才停車向陌生人問路。他的認知問題也在影響心情。他開始經常大發雷霆,這對他而言是很大的改變。他最近曾在一次爭執中,推了母親的居家看護。
父親突然暴躁說:「你說什麼?」
「我們必須討論這些事情,裘哈爾博士,」戈登插話:「你的兒子希望我了解你的問題是什麼,所以他必須針對我的問題,描述一些事情。如果你有不同意的地方,請告訴我。」
然而,在接下來的問診期間,父親都保持沉默。
等到戈登開始與父親交談,戈登的語氣和藹可親,但稍微有點高高在上,這是資深醫師會有的態度。父親回答戈登的問題時,相當配合,但我可以看出他覺得其中一些問題很羞辱人。他當然知道當天的日期(2014年11月12日),只是不知道診所地點(曼哈西特)。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他很少需要這樣回答問題。
父親記得我童年時的事,甚至是他自己的童年,卻不太記得近期發生的事。他不記得他家最近舉辦的一次聚會,或是當天午餐他吃了什麼。戈登問:「博士,你會因為不記得某些事而感到困擾嗎?」
父親回答:「人不可能記得所有事情。」他的答案讓這位神經科醫師發出輕笑。
原刊於《父親的腦:阿茲海默症陰影下的生活》,本社獲出版社授權轉載。
書籍簡介:
書名:《父親的腦:阿茲海默症陰影下的生活》
原文書名:MY FATHER'S BRAIN: Life in the Shadow of Alzheimer's
作者:桑狄普·裘哈爾(Sandeep Jauhar)
譯者:涂瑋瑛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12月
作者簡介:
桑狄普·裘哈爾(Sandeep Jauhar),印度裔美國心臟病專家和暢銷作家,長島猶太醫學中心心臟科主治醫師,著有四本廣受好評的作品《實習醫生》、《成為醫師》、《心臟的故事》、《父親的腦》。《心臟的故事》是2019年《科學星期五》、《星期日郵報》、洛杉磯公共圖書館的年度最佳書籍,美國公共電視網《新聞時刻──紐約時報俱樂部》選書,也是英國惠康圖書獎入選書。《父親的腦》則在2023年獲選為《紐約客》年度最佳書、史密森協會十大科學書籍、AARP 樂齡會最愛書籍之一。身為執業醫師,裘哈爾定期《紐約時報》專欄撰稿。他探討情緒性心臟的TED演講是2019年該平台上觀看人數前十名的影片。
譯者簡介:
涂瑋瑛,國立臺灣大學獸醫學系畢業,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碩士,曾任動物醫院獸醫師,現為專職譯者,譯有《動物園後臺大公開》、《像律師一樣思考》、《三十九種拯救地球的方法》、《視覺設計大師的數據溝通聖經》、《超能力恐龍百科》、《隔離》、《超簡單生物課》、《博物學家的動物分類圖鑑》、《寂寞的誕生》、《AI 醫療 DEEP MEDICINE》、《骰子能扮演上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