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一提起她的名字,我們就好似嗅到了淡淡的清香。她給我們留下的記憶也許是淡淡的,然而,又是那樣難忘。這個記憶,有她自體的光輝、性格的色彩和心理的曲線……
命運是無情的風雨,使香菱記憶的倉庫淋濕受潮。她忘記「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她在乳母懷抱裏的那些日子;忘卻了父親和母親;只會哭着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她也不知道她出生在「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姑蘇城,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甄英蓮(諧音「真應憐」)。幸虧葫蘆廟的小和尚認出她眉心的胭脂痣,能夠代香菱填寫履歷表;他是甄英蓮這「紅樓」第一個「薄命女」的證明人。或許,這可以算是一種幸運,儘管香菱也淪落為奴隸,還不致像晴雯那樣,「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第78回1131頁)那個當過小和尚的門子叔說了她童年的遭遇。曹雪芹的筆,天馬行空,輕輕一提,遠遠一點,倒給我們留下豐富的想像空間……
元宵節熱鬧的「社火花燈」,是英蓮厄運的開端,她落到拐子的魔爪裏。人生第一次痛苦的突變總會給人們留下永恆的創傷,奇怪的是香菱只朦朧地記得那遙遠的災難,並且似乎朦朧得有點淡忘。拐子帶着她彎彎繞繞走過許多地方,終於來到金陵。七、八年艱難的歲月埋葬了童年,迎來了早到的青春。青春,應該使眼前充滿希望的感覺,充滿自由的嚮往,但這正是英蓮失去的東西。拐子無疑是這一切的罪魁,而蓄奴制度和買賣婚姻更是這一切的禍首。茫茫的黑夜,漫長的道路,帶血的皮鞭,英蓮只能用淚水來安慰自己。深層的痛苦也沉澱了,於是她只單純地盼望坎坷的終點。
終點,似乎已經到來,一個願意出高價錢的馮公子為了她的美麗而改變原來的性病態,要娶她為妻。她也願意馴良的地被一個男人合理奴役,安安穩穩地做奴隸。她自嘆:「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她把拐子的罪惡也背在自己身上。
但是,拐子又同時把她偷偷賣給第二人──金陵有名的「呆霸王」薛蟠,因她「生得不俗」,也看上了她。
「嬉嬉然蓮花世界」
爭執中,勢力單薄的鄉宦之子馮淵被呆霸王「打了稀爛」,黃道吉日成了黑道煞日。對薛蟠來說,「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以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第4回65頁)於是,「菱花空對雪澌澌」,英蓮不是雪蓮,卻只能在大雪(雪,薛的諧音)中找到歸宿──被薛蟠強佔作妾。薛蟠之妹寶釵或許在英蓮楚楚動人的神態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於是為她改名為香菱。但這只是皇商小姐一時動了雅興,改名也改變不了香菱的命運,──「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蓮心的苦味,永遠不會改變。
曾受英蓮父親甄士隱大恩的小官僚賈雨村,也為英蓮的命運興嘆:「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婚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第4回62頁)可是,也正是這個賈雨村,為了官場前景,為了討好「四大家族」,忘恩負義,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薛蟠逍遙法外,攜香菱上京。又一次生活空間的轉變,香菱的心理感受像是從走鋼絲來到平衡木上。雖然第二次價值的轉移使她稍趨穩定,但市場上的奴隸與皇商家的玩物,依然是「人」的物化,依然是淫樂的犧牲品。不過,這裏暫時沒有脊樑上的皮鞭,她也暫時如釋重負地推走了犯罪感的大石頭。但是,香菱一方面必須感恩戴德地聽從薛母的使喚,順從的耳朵裝下那些「不知惜福」的念叨;另一方面還要溫順地服侍薛蟠,用憨笑來迎接呆霸王的撒野。
儘管如此,薛蟠這時尚未正式娶妻,正像遙遠的宋太祖大兵未發,南唐尚可偏安。香菱已經感到滿足,她「十分殷勤小心服侍」着。我們似乎看不到她的哭泣,也沒有聽到呻吟的聲音。然而,沒有痛苦,沒有悲傷,都意味着心靈的麻木。
非人的社會關係不但控制住人的喜怒哀樂,而且要完全否定人的價值。儘管薛蟠已經是香菱事實上的丈夫,香菱卻是薛蟠實際上也是名份上的奴婢,她必須老老實實地把薛蟠當作她的「爺」。在封建時代,丈夫對妻妾有絕對的控制權,這是一種單方面嚴格的排他性的整體佔有。因此,香菱只能無條件服從。花花公子的薛蟠,「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闖禍鬧事,無法無天。作為雙重奴隸的妾,香菱的地位決定她沒有發言權;而她的性格的內在意識也似乎使她默默無言。作者用沉默表現了香菱的沉默,而我們也只能在這種沉默中去理解香菱的處境,去把握她的心理曲線。
古老的東方,婦女總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並且以這種忍受為榮,而不以為是不幸。其實,即使是甘心情願的忍受,也是扭曲了人的天性,矇騙自己的理性,抑制自己的感情。然而也正是由於香菱能夠逆來順受,馴服善良,她才博得賈府內外的同情,連正統奴才襲人也認為「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
清朝道光年間的塗瀛,雖然他生活在封建時代,卻也能用樸素而朦朧的人的自然情性的觀點來點評紅樓夢人物、事件。他稱讚寶玉「為能盡情」,慨嘆黛玉「人品才情」「不為時輩所推」而必「死」,惋惜晴雯「有過人之節而不能以自藏」,終成悲劇,這都有獨到的見地。可惜他又只把這些歸咎於人的不同性格。他的《香菱贊》認為「香菱以一憨,直造到無眼耳鼻舌心意,無色聲香味觸法」(註1)。這很準確地把握了香菱性格「憨」的特徵,但卻忽略了一個人性格意識的形成歷史。其實,香菱的「憨」一方面有先天的心理因素,另一方面卻是一種對罪惡環境逃避式的適應。她無法選擇命運,卻選擇了對命運的態度,選擇了自己的性格趨向。香菱的「憨」雖不能使自己逃脫命運的時間性──歸宿,卻創造了一種心理環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命運的空間性。所以,她「所處無不可意之境,無不可意之事,無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蓮花世界也」(註1)。但是,我們就在這「嬉嬉然蓮花世界」中感受到香菱命運雙重的悲慘氣氛。
大觀園裏盡展自己美的情性
在人的關係嚴重異化的封建社會,人的情性只有在與大自然的接觸中,在對美的事物的感應和嚮往中,才能暫時在自我意識上隔離了複雜的社會關係,掙脫了平日的束縛,呈現赤子的常態。在沉重的梨香院,在薛蟠的有形箝制和薛母的無形約束之下,不管香菱有多麼「憨」,我們還不曾看到她天真的舉止,也不曾聽到她無拘束的笑聲。儘管大觀園這個「半封閉系統」還不屬於自然的天地,但無論是地理環境還是人物環境,畢竟比梨香院開闊、自由。曹雪芹的構思非常巧妙,讓薛蟠遭到柳湘蓮痛打而怕見親友到南方「遊藝」一年半載,因而使香菱暫時解除了呆霸王的箝制。善於做人的寶釵知道香菱「心裏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這時心裏也升起一點同情,把她帶入大觀園暫時居住。
只有在大觀園,香菱的心理性格才能夠正常地呈現,表現出浪漫和天真。一會兒,她跑上滴翠亭,與文官、司棋、侍書、小紅玩笑;一會兒,在沁芳亭與襲人、晴雯、麝月、芳官觀魚作樂。她可以像快樂的大蝴蝶,到鳳仙花叢染紅自己的指甲;又如殷勤的小蜜蜂,滿園地飛,採花繁忙。春天是短暫的,只有在大觀園,香菱才感受到春天。快樂是一時的,同樣也只有在大觀園,她才發現生活中的美好。總之,進入大觀園,意味着香菱周圍人性氛圍的暫現,魔性環境的退場。在黑暗的王國裏,大觀園的夜空有璀璨的星辰,而香菱灼熱的眼睛不斷地追求月亮。潔淨的月光和純真的香菱,一起捧出心靈與幻夢,為譜寫美的篇章提供了可能性。
大觀園裏的黛玉、湘雲、探春、寶釵等,這些閉鎖深閨的少女才情橫溢,詩興勃發。她們寫詩聯句,或用優美的語言抒寫自己的感情,或用顫抖的文字表現命運的可悲,或通過各自的方式表達每人自己的嚮往。香菱平時「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讀一兩首」,進入大觀園第一樁大事就是要學詩。她渴望開拓自己的精神世界,希望通過藝術,通過詩,來證明自己美的價值。
在《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這一回,作者穿插了賈赦酷愛古玩扇子一節,巧妙地使用對比手法,來說明通往藝術的道路,不可能憑藉金錢與權勢;藝術的佔有與藝術的創造是兩碼事。香菱以自己的才華和廢寢忘餐的努力,領會享受了藝術的芬芳。
黛玉,除了愛情,她一直被詩的藝術營養着。整部《紅樓夢》中,黛玉的性格象徵着美,也像徵着詩。如果說晴雯是作為性格美主題的補充,那麼香菱則是作為詩歌藝術美創造的映襯。黛玉不愧是香菱的好老師,詩的秘密從她熱情的血管流出,又注入香菱渴望的心田。黛玉雖也講格律,但強調「詞句新奇」,更把詩的藝術焦點對準「立意」和「意趣」的真與深。與此形成對照,寶釵表現了冷淡,對香菱學詩很不以為然,嘲笑香菱「呆頭呆腦」。其實正如黛玉的稱讚,香菱是「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她的「呆」,實際是對藝術的專注。她「茶飯無心,坐臥不安」,「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終於掌握了詩的精義和奧秘,表現了驚人的藝術理解力和領悟力。
夢中詠月 傾瀉內心真實情感
香菱第一首詠月詩寫得不好,黛玉批評她被月亮這個客體本身縛住了,展不開思路,鼓勵她「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香菱的第二首詠月詩又寫的「過於穿鑿了」,而且「不像吟月了」,寫的「句句倒是月色」。看來開始她只是在尋找詩的形式,還沒找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詩的靈魂與詩的「工夫」是不相同的兩碼事。
香菱前二首遭人否定後,心裏「掃了興,但不肯丟開手」,「滿心中還是想詩」。她那麼可憐,小小的心靈是那麼專注,那麼平靜,而又有所期待;於是,月亮和詩的精靈便把她美好而淒涼的命運書寫在她心靈上。香菱,終於在她的夢中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藝術創造。在夢中作成的詠月詩中,她自己沉痛的遭遇與月亮的陰晴圓缺息息相關: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藉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起句是自況,起得很有勢頭,恰似一輪皓月破雲而出,香菱的「精華」在大觀園是遮掩不住的,學詩的自信心也含蓄地流露出來;但她的身世是淒涼寒冷,處境既寂寞又孤單。中間兩聯則是思婦無眠、愁人不寐的情景,整個畫面把空間、時間與離愁、思緒統一起來,融為一體。結聯是全詩的靈魂,承接了上面淒涼寂寞的感受,借處境同樣寂寞的嫦娥,發出輕巧而沉重、天真而淒涼的反問和感嘆:「緣何不使永團圓?」
大家誇獎香菱夢中的詩「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認為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連寶釵這個冷美人也承認她「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如果我們對夢與幻覺作深一層的探究,對香菱在半昏睡半清醒交接時的相互滲透作用有了理解,便可以認為這夢中做詩的成功,除了表現作者這明顯的用意外,還說明了只有在類似夢幻的世界,香菱的思想與深層意識才得到真正的解放。在白天,在現實生活中,即使是詩的創造,香菱也不能不受到心理上的箝制和束縛。她甚至不敢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向別人訴說自己一點點的不幸。這表明在正常狀態下,即使在潛意識中,傾訴的願望和情感的流露也受到嚴格的非自覺的自我控制。只有在夢中,香菱的情緒才得到自由的傾瀉。一位現代心理學家在分析文學與夢的昇華時認為,藝術家「從現實轉開,並把他的全部興趣、全部本能衝動轉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創造中去。……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知道怎樣苦心經營他的晝夢,使之失去那種刺人耳朵的個人音調,變得對旁人來說也是可供欣賞的。」(註2)儘管對生活的不平、怨恨和希望是香菱這首詩的藝術要素,但它的基調還是「怨而不怒」的。正是這一點,它才能為周圍的貴族小姐接受、欣賞,並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來理解香菱的情緒和思想。
因為這首詩,香菱獲得加入大觀園詩社的資格,但她「聽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她的不信有充分的理由,這不是簡單的自認藝術修養低而無資格進入藝術的象牙塔。迎春、惜春的詩儘管寫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們還是詩社的當然成員。問題的關鍵還在於香菱的身份與地位,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是侍妾,是女奴隸。大觀園也不是「世法平等」的極樂世界。詩人不能迴避自己的命運,她得正視存在的一切現象,包括那難以忍受的非人待遇和自我的貶值。
中國當代一位女詩人說:通往心靈的道路是多種多樣的,不僅僅是詩;一個具有正義感又富有同情心的人,總能找到他走向世界的出發點,不僅僅是詩;一切希望和絕望,一切辛酸和微笑,一切,都可能是詩,又不僅僅是詩。(註3)寶玉與黛玉、湘雲一樣,在詩歌的藝術道路上發現了香菱。當香菱學詩時,寶玉讚賞說:「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第48回668頁)不但如此,寶玉又從歷史正義感和人類同情心,找到通往香菱心靈的出發點。──這,也是第62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段文字着重表現的要點。
「情解石榴裙」只屬剎那間
香菱與芳官、蕊官等幾人坐在花草堆鬥草。有的擺出觀音柳、羅漢松、君子竹、美人蕉;有的誇耀星星翠、月月紅,還有那「《牡丹亭》上的牡丹花」,「《琵琶記》裏的枇杷果」;唯獨香菱說她有「夫妻蕙」,並解釋說:「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第62回881頁)這個解釋流露出她對平等關係的婚姻充滿嚮往。寶玉也拿來一支並蒂菱,作者通過它所表達的象徵意義也很明顯。寶玉對香菱非常同情,暗暗嘆息:「可惜這麼一個人,沒有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寶玉又把「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才撮土掩埋平服。」(第62回883-884頁)這既是黛玉《葬花吟》中「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呼應,也是香菱命運的象徵。平等的婚姻,自主的愛情,在香菱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美好的幻想只能與這些美好的花一起埋葬。寶玉處處為她着想,既明白薛蟠的糾纏,又清楚薛姨媽時時添在香菱身上的無形創傷。香菱體驗到寶玉這種純真的感情,因此十分感動。真沒想到,這遭受毒害的蓮花,在這大觀園能產生比生命的甘泉更香甜的蓮子──詩歌和友情。
近曾有人庸俗地把寶玉與香菱這段交往視為「淫行」,說「書中並未明寫」,但根據秦可卿、襲人與寶玉的關係,便說:「可卿如是,則凡同於可卿者可知;襲人如此,而凡類於襲人者可推。」香菱的「情解石榴裙」也在可推之列。(註4)這種說法,混淆了寶玉的「意淫」(譯成現代語言大概可說是「精神戀愛」)與賈珍、薛蟠之流的「皮膚淫濫」的區別;也沒認識到寶玉對待封建時代少女們充滿同情,即「多所愛」與對待黛玉愛情的專一兩者的辯證統一關係。且不管香菱與寶玉之間的交往究竟是友情還是愛情,反正香菱體驗到一種熾烈的人的感情。這使她開闊了心胸,擺脫一切低級趣味,並感到人情味的溫暖,心靈上染上一種十分特別的色彩。寶玉固自不必說,我們從香菱身上所透出的氣質,從她對寶玉那種多情而恬靜的態度,可以辨認出她是一個具有真正愛情細胞的人。
如果把「情解石榴裙」作為香菱一次熱情的燃燒,並與以後香菱對寶玉由於一種誤解而產生的冷淡(事見79回,詳下文)相比較,這種燃燒似乎就沒有什麼重要的長遠意義,而僅有一時性的意義。但是「情解石榴裙」這個動人心弦的插曲即使只是一會兒,也許僅僅是幾分鐘,都是打破香菱生活常態的一瞬間,並在香菱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這說明了一種積極的充滿生命力的情況:在扼殺愛情、扼殺人性、扼殺人的感情的封建時代,愛情及人的其他純真的感情還是會闖入人們的生活中;即使僅是很不平常又很平常的插曲,僅是情感的一時波動,它還是如劃過長空的彗星,在黑暗的王國中呈現了它的光波。
這種愛情和人性的短暫瞬間,與香菱悲慘一生的很長時間是對立的,它們不能同時並立長存。這種對比,正說明封建制度下的社會對人的生活的貶低;相對那一瞬間的「自由自在」,人生是痛苦而漫長的歷程。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香菱的悲劇不但在於自己命運的淒涼,還在於她馴服地默認自己的命運。因此,她無法理解寶玉的叛逆行為,自己也甘願過那種被貶值的生活。她興高采烈的真心渴望薛蟠快些娶夏金桂為正妻。這固然是因為她受不了薛蟠的蹂躪,而娶了夏金桂她「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同時她也聽知夏金桂「在家也讀書寫字」,不久可「添了一個作詩的人了」,產生藝術認同感的錯覺;但其實也包含了她尊重封建正統的婢妾之道的成分。寶玉這時預感到香菱「搖搖落落」的不幸,為她「耽心慮後」。香菱卻認為「寶玉有意唐突她」,並奉寶釵為楷模與寶玉保持一定距離,從思想感情上疏遠了寶玉。寶玉的關心與愛護無法動搖她未來生存的外部的通常形式,也不能阻止她向封建倫理、封建婚姻觀念靠攏。
如果說香菱在拐子手中轉為薛蟠的侍妾構成人生第二次價值的轉移,使她從一種騷動的痛苦趨向一種內在穩定的痛苦;那麼薛蟠迎娶夏金桂又構成香菱第三次價值的轉移。這種轉移,俞平伯先生認為是「非常嫉妒」的薛蟠因香菱進過大觀園,已經「被人臊皮」;而這個「人」恰好包括寶玉,因而「態度驟變」。(註5)姑且不論這說法是否準確、全面,但無論如何香菱已經從「玩物」變成洩憤的對象,使她從穩定的內傷迸發為喧囂的劇痛。
夏金桂是王熙鳳第二,她「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第79回1147頁)她帶給香菱的不是溫柔的詩,而是惡毒的陰謀;加在香菱頭上的不是親切的橄欖枝,而是瘋狂的利劍。夏金桂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識與威權,硬給香菱改名叫作「秋菱」。香菱沒有權利可以保住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一切。秋菱,秋天的菱角,秋天過後便是冬天,香菱將在冬天找到自己的墓地。
薛蟠與夏金桂,賈璉與王熙鳳,上演着相似的丑劇。不同者,夏金桂比王熙鳳笨拙,薛蟠比賈璉草包。這場丑劇衝突的犧牲者香菱比尤二姐更具有心靈美和藝術氣質美,美的毀滅足以構成絕對的悲劇意義。
香菱的歸宿,按照曹雪芹的原設計是被薛蟠、金桂逼害致死的。根據「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的描寫,夏金桂進行設計,香菱上當,被「擺布」去沖散薛蟠與寶蟾的醜事,使薛蟠「一腔惡怒」;金桂又欲擒故縱地挾制薛蟠「劈頭劈面打」起香菱。就在這種非人的凌虐之下,香菱只好跟隨寶釵,從此斷絕了一切幻想與希望。她「對月傷悲,挑燈自嘆」,作者再沒有寫她做詩──或許她不再想寫詩,或許她再也寫不出詩。由於「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第80回1157頁)寶玉早就知道她的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死神,向她頻頻招手,這是香菱一種必然的歸宿。
美和詩的毀滅的輓歌
然而後40回續作者卻給香菱設計了第二種歸宿,構成生活中的另一種假定性。他讓香菱離開薛蟠金桂這些「騷狗」的矛盾漩渦,並一直活下去。薛蟠打死人入獄,金桂主演的誘惑薛蝌的另一出丑劇中又涉及香菱。但這些情節對表現香菱性格,揭示香菱命運並沒起什麼積極作用。後來夏金桂在湯中下毒要謀殺香菱,結果反而害自己,續作者通過寶蟾的口說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儘管這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封建家庭不正常的妻妾關係釀成罪與惡,但包含着這種懲惡勸善的教訓都有明顯的封建說教的味道。尤其可厭的是續作者想像薛蟠從監牢回來後,浪子回頭,脫胎換骨,去邪歸正。於是香菱扶為正室,從此恩恩愛愛,儼然是「菱花並蒂」。從此香菱成了「無人不服」的大奶奶。她再也無須做詩來證明自己,而是「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鞏固自己的地位,然後才體面死去……在後40回中,香菱雖然多活了一段時間,但只是一個僵硬的形象;作為藝術生命,她早就已經死去了。
從藝術客體上,我們能找到作者融化了的思想和靈魂。 《紅樓夢》中,香菱的詠月詩句與薛蟠的「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形成美與醜的強烈對比。曹雪芹讓美和詩在急遽的變化中毀滅,讓醜惡和虛偽繼續活着,這更證明了時代與社會本身俱有的深刻的悲劇性。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是歌詠着靈魂和肉體呻吟的多重奏,寶黛的悲劇命運是貫串全書的主旋律,而香菱、晴雯……這些女奴隸也用命運表現了弱者的顫音和強音,譜寫了美和詩的毀滅的輓歌。
美,毀滅了;詩,毀滅了;但藉助《紅樓夢》不朽的藝術光輝,美與詩又是永存的。當我們走過蓮枯藕敗的池塘,好像聽到林黛玉低吟「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弱弱之音,心膜還好似感受到那一股早已消失在空氣裏的「菱」的清「香」。這,使我們想起了春天,想起了夏天的早晨和初秋的月夜,想起菱角花和荷葉蓮蓬的夢,想起香菱夢中的詩。或許,這些記憶是淡淡的,然而,又是那樣難忘。
備註
註1:塗瀛《紅樓夢論贊》,見《紅樓夢卷》第一冊130頁。
註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
註3:舒婷《生活、書籍與詩——兼答讀者來信》,見《福建文學》81年2期。
註4:青山山農《紅樓夢廣義》,見《紅樓夢卷》一冊210頁。按:可卿與寶玉是否有「關係」,《紅樓夢》中的描寫相當含糊,根據不足,紅學界意見不一致,不能認定。
註5:俞平伯《讀紅樓夢隨筆·香菱地位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