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套理論,我們一般相信能用來解釋:為何非親屬個體互相幫助,能對彼此有利。這套理論就是「互惠利他主義」。這套理論認為,如果A幫助了B,就算現在需要付出一點成本,但應該會在未來得到回報。這樣一來,合作就能演變成一系列相互利他的行為。人類以外的動物當中,互惠利他行為的常見程度遠遠不及「親屬利他行為」,但還是有少數物種,在生態上像人類一樣有社交互動的需求,也就能觀察到互惠利他行為。像是某些靈長類動物(包括狒狒和黑猩猩)、家鼠與野鼠、某些鳥類、甚至某些魚類,都曾發現有互惠利他行為。
互惠利他是一種投資
目前研究得最透澈的案例之一就是吸血蝙蝠,這些蝙蝠的食物是大型野生哺乳動物和家畜的血液,但想成功找到一餐並不簡單,而且蝙蝠的新陳代謝率極高,每一兩天就必須進食,才能活命。吸血蝙蝠的生活型態是大批群居,如果有某一隻成功飽餐一頓,常常在回到棲息地之後,會大方把吸到的血再吐出來,和運氣不好的同伴分享。等到風水輪流轉,曾經表現利他行為、慷慨分享血液的蝙蝠,就可能有其他蝙蝠救牠一命。
互惠利他主義之所以如此有效,核心在於一項簡單的經濟學原理。對於能夠成功蒐集食物的人來說,得到的食物量往往高於自己的生存所需,那些剩餘部分,多出的價值其實算不上太高。但對於還餓着肚子的人來說,多得到一單位的食物,有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區別,可實在太寶貴了。所以,這時施恩者如果把部分剩餘,捐給有需要的人,對自己而言成本很低,卻能讓受益者得到巨大的好處。
就吸血蝙蝠而言,只要能在某隻獵物身上飽餐一頓,就能得到超出自己生存所需的食物,因此成功覓食的蝙蝠就能把食物分給運氣不好的蝙蝠,讓牠們躲過餓死的命運。等到自己運氣不好的時候,很可能本來受惠的蝙蝠變成了運氣好的那隻,就能用這時的剩餘,回報當時的恩情,同樣是讓資源發揮了最大的效益。所以,互惠利他行為其實就是一種資產交換,能讓每位捐助者的投資,都得到可觀的報酬。
以這種方式,兩方都能從自己在不同時期所握有的剩餘資源當中,取得最大價值。因此,這種做法通常也稱為「延遲利他行為」。有人會說「競爭」就是零和遊戲:有人贏,就代表有人輸。但「合作」則不同:雙方都能從中獲利,而且常常還是巨大的利益。
說到要義無反顧、慷慨提供資源或服務來利他,問題在於並無法確定未來他人會有所回報,有可能就是被佔便宜。有些可惡的傢伙,只會利用你的大方吃乾抹淨,到頭來你付出了所有協助時的成本,卻幾乎得不到什麼回報。如果這套合作體制要發揮作用,就不能讓這些貪小便宜的人為所欲為:有人不願意回饋,大家下次就不該再幫他,這樣才能鼓勵大家相互合作。
在風水轉流轉、輪到曾經的受助者得到好運的時候,如果這些人不願意回報當初得到的善意,那些原本的利他主義者也必須記住教訓,未來不能再幫這些人: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在其他一些動物,也能觀察到這種「以牙還牙」的行為策略,像是就有人發現,烏鴉會拒絕幫助過去曾經只想佔便宜的其他烏鴉。
友誼與銀行家悖論
然而,要把這些事情都一筆一筆記在心裏,會成為一種認知負擔;對這個問題,人類的演化找出了一種解決方案。如果和同一個人已經有了多次的互惠往來,我們就會放鬆戒備。換言之,我們開始對彼此產生信任,發展成一種更深的連結:友誼。
所謂的「朋友」,就是開始認定對方在其他的社交互動上,應該也值得信賴;我們會暫時不再一筆一筆把帳算得清清楚楚,不再明確期待或要求特定的回報。像這樣的關係,本身就等於一種互惠的保證、以及對未來的投資。當然,我們也知道友誼可能變質,但也只有在某方長期拿得多、給得少的情況才會發生。
友情的連結,生理上是透過催產素來促成。所有哺乳動物都會分泌這種荷爾蒙,讓動物的母性爆發、想要照顧幼體。就人類而言,這種荷爾蒙也能讓性伴侶之間維持夠久的夫妻關係,讓兩人好好一起把孩子養大。而說到人類之間的友情,其實也是父母與子女之間這種緊密關係的延伸:在那些互相有來有往的人之間,我們同樣建立了緊密的連結。但也因為彼此之間有這種神經化學的連結,比起被陌生人欺騙,遭親密朋友背叛的痛苦也會更加強烈。
很重要的一點是,友情連結能夠解決所謂「銀行家悖論」的問題。人在財務破產的時候,信用風險高到爆表,銀行不太可能願意貸款,但這常常又正是最需要借到錢的時候。相反的,要是你財務一片樂觀,銀行倒是非常樂意提供資金。人類祖先表現互惠利他行為的時候,也會遇上這樣讓人苦惱的問題。那些最不可能提供回報的人,常常正是最需要旁人伸出援手的人,但正因如此,這些人就很難得到幫助。在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看來,如果你能提供回報的機會微乎其微,他為什麼要幫你?
這項難題可以從友情的演化找出答案:催產素在朋友之間建立起的連結,讓雙方對彼此來說都是無可取代的。所以在朋友生重病的時候,你並不會無情的拋下他們、找個別人來互惠利他,而是在情感上真心希望他們健康幸福,於是願意伸出援手,幫他們度過難關。雪中送炭的,才是真朋友。從這個觀點來看,人類之所以演化出「友情」這件事,很可能是用來協助應對絕望情境的保險機制。雖然動物界也確實看得到一些互惠利他行為(像是吸血蝙蝠的例子),但這種行為在人類之間實在是普遍到了異常的程度。人類互動表現出的慷慨與合作,很多都是出於互惠利他,特別是在一些規模小、關係緊密的社會,再次碰面的機會很高,利他能夠得到回報的機率也就大增。但人類還是有一個其他動物都沒有的特徵:就算覺得未來不會再有頻繁的互動,我們還是很願意幫彼此一把,也就是「對陌生人的善意」。人們遇上那些過去沒見過、以後大概也不會再遇見的人,還是常常毫不吝惜提供協助。像這種不會有往後互動的善意善行,又該怎麼解釋?
對陌生人也能展現善意
光是親擇與互惠利他,並無法解釋這種行為。在人類物種的演化過程當中,肯定還有其他因素介入。
其中一種解釋,就是演化上的未適應(又稱演化錯配)。人類祖先活在一個又一個的小遊群當中,個體之間多半有親緣關係。這種時候,從親擇與互惠利他,已經很能解釋為何遊群的成員會對彼此慷慨大方:一方面是能夠直接幫到自己基因的複本,二方面也在於能有頻繁的互動、未來可能得到回報。但等到人類開始生活在一個又一個更大、更複雜的社會裏,特別是愈來愈多人搬進了城市,市民之間並沒有家族的連結,常常只是點頭之交、萍水相逢,過去這種簡單的演化策略也就沒了效用。光是在我早上走路上班的路上碰到的陌生人,人數就可能比狩獵採集者祖先一輩子會碰到的更多。然而整體而言,雖然這裏已經再也談不上有利於基因遺傳的好處,我們還是繼續和身邊的人合作。
人類之所以會演化成現在這樣的心智,是當初為了讓祖先的行為能夠適應非洲大草原上、由親屬組成的小型遊群環境。但在後續社會環境急速轉變之後,這套認知作業系統的軟體卻還沒有更新。於是,對於這個演化上的新世界,人類的利他傾向還處於一個尚未適應的狀態,結果也就是產生了明顯適應不良的行為:就算陌生人永遠不會給予回報,我們還是願意幫助陌生人。然而,想解釋人類到底為什麼常常合作、又不求得到直接回報,還有一個更好的理由。對於這種表面看來矛盾的行為,與其說這是演化程式寫得太糟糕,其實還有更正面的解釋觀點。
節錄自《人類文明──生物機制如何塑造世界史》,本社獲天下文化授權轉載。
新書推介:
書名:《人類文明──生物機制如何塑造世界史》(Being Human: How Our Biology Shaped World History)
作者:達奈爾(Lewis Dartnell)
譯者:林俊宏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5月
作者介紹:
達奈爾(Lewis Dartnell),英國科學家、演說家和作家。牛津大學畢業,倫敦大學學院博士,西敏大學科學傳播教授,研究領域是天文生物學與火星上的微生物。曾獲得英國科技設施委員會(STFC)科學社會獎助金,積極在學校和科學節日舉辦現場活動,並擔任媒體科學顧問,經常現身於電視紀錄片和廣播節目。定期為《衛報》、《泰晤士報》和《新科學家》雜誌撰寫文章。已出版5本書,第一本著作《最後一個知識人》獲《星期日泰晤士報》評為年度新思維圖書,第二本著作《起源:地球如何塑造人類的歷史》獲評為年度頂級歷史書。
譯者介紹:
林俊宏,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博士。喜好電影、音樂、閱讀、閒晃,覺得把話講清楚比什麼都重要。譯有《人類大歷史》、《人類大命運》、《21世紀的21堂課》、《大數據》、《大數據資本主義》、《元宇宙》、《如何讓人改變想法》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