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語言演化,談到漢語拼音。剛好在深圳買到一份《國語4000年來變化潮流圖》。是語言文字學大擘黎錦熙1926年出版,1929年訂正再版。是當年黎氏經過長年的精細研究,用圖表的方式,描繪出中國自軒轅黃帝以來,文字的演變。而且是中英對照。今天的考古研究,有些地方也許還要修訂,但是還是非常珍貴的學術寶藏。
傳承歷史與文字掃盲
裏面意外地發現,原來在1605年,明朝時耶穌會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就曾經製造過一套中文的注音「羅馬字」。令筆者想起越南的拼音文字,也是天主教教士製造的。翻看材料,是1651年,法國教士Alexandre de Rhodes編製的。越南一度只用漢字(稱為「儒字」),而且在越南語中滲進了不少漢音的詞。但也創造過「喃字」,是按照漢字形態自創的文字。
現在採用的拼音文字,稱為「國語字」,很容易學,19世紀法國統治時期,面對當時的知識分子不願意學法語,於是鼓勵學「國語字」。但是當時的總督也提醒:「不能廢除漢字,僅用國語字代替。因為漢字任何時候都是必須的,用它來維繫家庭社會、行政組織,尤其是風俗習慣和各種思想信仰、維繫越南語民眾的精神生活和道德。」可見這位總督頗有文化觀點。
1945年成立北越,決定取消漢字與喃字。只用「國語字」即拼音文字。「國語字」 的好處,是容易學,北越幾個月就完成掃盲。使用「國語字」的動機,與上文提到韓國使用拼音文字,動機是一樣的:容易學,容易推廣,容易掃盲。
其代價,是割斷了歷史。筆者遇到過的韓國朋友與越南朋友,對於因為不用漢字而割斷歷史,都有同感。不過情感很不一樣。韓國的朋友,一般對於「去中國化」而學生不學漢字,很感惋惜,因此不少中學恢復學習漢字。越南的朋友,則往往有點怪責中國,說因為中國的影響,歷史都是用漢字記載的,完全看不懂。
從越南與韓國兩個國家的文字經歷,說明文字的演變,經常受着兩種矛盾的因素拉扯。一個是推廣文化,掃盲,尤其是讓農民識字,因此傾向於拼音文字,讓文字與語音緊密結合。另一個是歷史的傳承,而歷史的文字,都是少數知識分子才掌握的,或者是官方文件才採用;要普羅大眾,尤其是農民掌握,就不容易。
中國在這個問題上,似乎渡過了一個難關:即要普羅大眾掌握不太容易學的漢字。中國的掃盲,在全球是相當出眾的。在1980年代,短短幾年,就在筆者到過的地方,看到掃盲的威力。但是人們往往沒有注意到,中國的掃盲,要比其他文字的國度,艱難得多。反正,在中國來說,掃盲已經不是一個難題。這也許是中國文字得以保存的歷史過程的一個續篇。
繁體字與簡體字
在這個過程中,就涉及兩個元素。一個是簡體字,一個是普通話。說起簡體字,筆者覺得奇怪:60年前,沒有任何政治意識,在書店看到許蒓舫的數學普及書;也沒有多少覺察到這是簡體字,就這樣學會看了。現在聽到有人把簡體字稱為「大陸字」,說看不懂,有點奇怪。也許是政治意識在作怪,把本來沒有政治性的東西,也看出政治來了。現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聯合國用的華文,都是簡體字,在外國學中文,也都是簡體字。
筆者與高琨教授創立的學校,當年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校長李小麗。她出生在台灣,退休前在美國加州一所非常出名的雙語學校做校長。退休後在北京一所國際學校任教,筆者與高教授三顧草廬,到過台灣與北京,終於請到來香港。她定下的教學語言政策,是「用繁、認簡、打拚音」。也許是最適合香港的政策。即學生一定要用繁體字書寫,但要能夠看懂簡體字(圖書館裏可看的書就多得多),但又要學會言語拼音輸入。(今天,也許要加上「寫漢字」。)
其實,許多人不知道,簡體字並非1949年以後才出現的。早在1935年,還是抗戰以前,國民政府就頒布了一個324個字的《第一批簡體字表》。裏面包括俗字(如体、宝)、古字(如气、厂)、草書(如书、为)。都是有根有據的,並非1949年才創的。現在內地的簡體字也包括這些字。
1956年公布了《簡體字總表》,現在沿用的,是1986年重新頒布的。文革時期,曾經有過《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有點亂來,文革後1986年宣布取消。
到現在,在中國內地,簡體字已經成了大眾的文字,這種情形恐怕已經是不可逆的。比起那種認為全部拉丁化的方案,算是中國文化逃過一個大劫。
現在用的簡體字,也不是沒有弱點。最近在網上,常有人拿「親不見,愛無心」來戲謔簡體字,因為「親」變成了「亲」,「愛」變成了「爱」。大意是簡體字為了簡化,違反了原來造字的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專注、假借」的原則。有些則對於有些字的合併,很有意見,例如「鬆」與「松」合併為「松」,「綵、彩、採」合併為「采」,也是認為遷就了「聲」,而失去了「意」。也有過多次傳言會陸續重新採用一些繁體字。
廣東話與普通話
在香港,我們能夠繁簡兼識,繁簡並用,那應該是得天獨厚的優勢。手機上的輸入,也為繁簡之間的轉換,提供了很多方便。在中國內地,繁體字的應用,目前比較多的是古籍與招牌。但是實際上,在內地看得懂繁體字的人愈來愈多。筆者與內地朋友溝通,就是繁簡兼用。他們在文字的採用上,沒有任何政治考慮。
普通話。上周談到漢語拼音,馬上有讀者會問:那豈非要用普通話?這是筆者現在寫作的習慣。這裏面有兩類的問題。第一類,要不要學講普通話,那是指口語。普通話是華人社會的共通語言,你叫它國語(台灣)也好、華語(星、馬)也好,都是各類華人都聽得懂的話。現在學校都有普通話課,從進入大學的學生看,能說普通話的本地人也愈來愈多。
普通話是筆者的工作語言之一。沒有正規學過。早期在小學,要上「說話」課,用的是台灣課本,蜻蜓點水而已。後來跟父親聽京劇、相聲,有點接觸。最重要是在許多研究項目中,在中國各地實地使用。近年則是因為用拼音寫稿,再近期是手機溝通。都是在使用中學會的。當中沒有半點政治考慮,卻能讓筆者在各個華人社區,通行無阻。
第二類問題,是廣東話的書面語與口頭語的差別。這個差別,如何處理?是一個很大的教育問題。筆者用漢語拼音,是其中一種途徑。學校怎麼辦?下周繼續。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