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社會有句俗語，所謂「紅褲仔出身」。不談傳說，但最初也是來自粵劇界的傳統。從前，戲班小子學徒們都穿上了紅褲子練習，打穩學藝的根基，期待有朝一日有自己的「衣箱」，成為獨當一面的「角兒」。
今次暑假年度節目「國際綜藝合家歡」，請來美國國家青年交響樂團（National Youth Orchestra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標榜團員的年齡只有16至19歲。那其實只能說是「少年」，與「青年」這個名目，還未應扯上關係。目測有部分團員個子比較小，甚至會感到是小孩子而不是「少年」。
比較有趣的是，團員上身統一的西裝外套，卻配上清一色的紅色寬鬆長褲。仿如練舞練武練太極拳的柔軟褲子，「紅褲仔」的華語意味，即時湧上腦海。而率領他們的，是曾與世界頂級樂團合作、以及現任美國國家交響樂團（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USA）音樂總監的指揮家諾斯達（Gianandrea Noseda）。
在節目編排上，指揮諾斯達當晚安排了有點難度的樂曲。由華裔著名小提琴家陳銳擔任獨奏的孟德爾遜（Mendelssohn）《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對於小提琴組而言，絕對是耳熟能詳的「功課」，即使對整個樂團來說，作品的技巧及音樂內容，在少年們的理解上，毫無問題。
可是下半場的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第二交響曲》，其實對他們而言，有可能較為困難。這一點，筆者在音樂會前已做好心理準備。而作為對樂團此次亞洲巡迴演出的2025年新作品《節慶號曲和序曲》（Festive Fanfare and Overture），年青作曲家西蒙（Carlos Simon）自言是將此作品，參究於蕭斯達高維契（Shostakovich）的《節慶序曲》（Festive Overture）。可惜的是這首樂曲新鮮出爐到找不到任何資料，無法在演出前探究。
Fanfare部分展零碎的美國風情
但從開頭Fanfare的部分，年青的樂團銅管樂手的氣魄與穩定性，卻絕對不比職業樂團的樂師遜色。輝煌而大氣的光芒，的確從銅管樂手中，毫無瑕疵地展現出來。完美的和諧音色與力量，甚至能夠「打動」頭頂的文化中心音樂廳管風琴，產生共振。
與其說是靈感來自蕭斯達高維契的《節慶序曲》，筆者更認為內容更有零碎的美國風情，與歡鬧的伯恩斯坦（Bernstsein）的《老實人》序曲（Candide Overture）的整體氛圍，不謀而合。對於整個樂團而言，不必過分動腦筋的樂曲，似乎相當管用。樂團在不算齊整的演奏下，歡愉與活力的表現，卻相當出眾，無疑為餘下的音樂會時間，打開了歡迎的大門。
這場音樂會聲部的坐位安排，基本上與熟悉文化中心音樂廳的香港管弦樂團相同。唯獨是初來報到的指揮諾斯達，卻聰明地將定音鼓位置，安排在管風琴對落的「騎樓」下。這亦是筆者30年來，認為在文化中心音樂廳裏，對定音鼓樂師的演奏，最為有利的位置。而樂團部分樂師的排位，在三首樂曲中都有調換。
諾斯達刻意塑造沉厚的低音區以平衡銅管組
下半場演奏的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第二交響曲》，筆者卻認為這首無論在欣賞或演奏角度而言的作品，都極度需要耐性，對於美國國家青年交響樂團全體不超過19歲的少年而言，整體的演出算是中規中矩以上的水準。
首先，對於指揮諾斯達當晚的分工，筆者覺得超乎想像的仔細，對於線條的清晰度，更是非常在意。因此，在人數最多的小提琴組方面，團員稍有分心不整齊，導致旋律鬆散，諾斯達不用多久，就回頭督促團員，速令音量與力度變化不足的弱小一群，立即返回高能量的拉赫曼尼諾夫風格的光芒氛圍了。
不過比較不明所以的是，諾斯達對於處理本身色彩較為深沉的拉赫曼尼諾夫風格，卻會處處控制高音聲部的發揮，從而讓中提琴組和大提琴組的襯托，更加明顯。但無可否認，樂團的中提琴組水平，無論在技巧的整齊度、或對於偶然出現的重要旋律，都是弦樂組裏最出色的聲部！
其中一個可能性，為什麼指揮刻意塑造沉厚的低音區，大概亦是為了平衡整體上水平非常高而容易成為焦點的整個銅管組。銅管組的學員，力量其實與很多職業樂團的樂師，相距不遠；而與定音鼓樂手的配合，亦有很專業的表現。這個樂團的木管組，當中最具職業水平的一位，卻是擔任英國管的學員，其非常內心的演繹，在這首樂曲中完全表達出成熟與溫柔，音色亦絕佳，充滿藝術思維的同時，對於掌握拉赫曼尼諾夫的音樂特色，亦相當到家。
諾斯達與交響樂團的挑戰
綜觀以上種種，諾斯達要現場控制好去演繹，其實有點難度。但他對於掌握較為抒情的片段，採取的留白呼吸，卻令聲部在銜接之間，無疑增添了可以走動的補救位，而令未能完全了解作品的句法的年輕樂手們，能夠隨着他的計劃，去填補不足之處。這在最著名的第三樂章，雖然只能做到形諸外、而未能有諸內的情況。但對於少年人來說，能夠服從地做到表面功夫，抑揚頓挫的歌唱性雖稍欠奉，但已相當不錯。
當然，讓整個樂團都專注地活起來的，卻是在第四樂章，熱血奔騰而節奏明快的氛圍，由銅管組與敲擊組帶動，整個樂團在主題上已表現不錯。其餘由木管組與弦樂組繼後擔當的素材，都能夠秉承之前的熱血。或許這種較像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風格的樂句，對於團員來說，較容易由內心感應，熱情不減地演出，直至終結。
樂團加奏了兩首近年在香港音樂廳中，較少機會能夠作獨立演出的長青greatest hits。樂團由拉赫曼尼諾夫的熱烈，突然轉往歌唱性濃厚而楚楚動人的馬斯卡尼（Mascagni）的歌劇《鄉村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中的《間奏曲》（Intermezzo）。
嚴格來說，弦樂組成員都能夠將漂亮的和聲做好，平衡的通透感相對不錯。可是，年輕樂手在平鋪直的弓法上，除卻大細聲變化外，各人所理解的浪漫，並未能演繹出掏心掏肺的深情，這在第二個主題更甚，的確較為可惜。雙簧管樂手的演繹卻相當淡然動人。豎琴的演奏雖然未算突出，但以配合樂團而言，平衡還好。不過，另一首更加熱門的柴可夫斯基《胡桃夾子》The Nutcracker 裏的《俄羅斯舞曲》（Trepak）裏，在比正常稍慢的速度中，團員不但奏不出節奏的力量，就是連整齊度亦較差，小號組更有氣力不足的情況，但定音鼓與敲擊樂卻依然有好水準。
先抑後揚小提琴獨奏
至於樂團今次的獨奏嘉賓，明星級華裔小提琴家陳銳，在上半場演奏孟德爾遜的協奏曲，對於香港樂迷來說，應該還記得兩年前他亦曾來港演奏這首作品。再加上這8年9年來，他亦在港開過兩次獨奏會，所以今次見到他的粉絲團，過去已有很多9歲、10歲的孩子。但經過多年後，現今竟然還有新一批9歲、10歲的孩子！可見這位大哥哥，即使變成小叔叔，都依然能夠吸引大批學童，欣賞他的演出。
相比於對上一次他與香港管弦樂團演出這首作品，陳銳當晚的頭兩個樂章，毫無疑問卻要比兩年前遜色。首先，在這首講求圓潤高雅的作品中，陳銳在頭兩個樂章的弓法控制，顯然比過往更差、更不暢順。因此，在作品中具有柔和美態的樂句，陳銳在發揮上便顯得相當不流利，不能完美地用上全弓的手臂，更經常拉出不穩定的換弓、和出現不應存在的突發的粗糙而僵硬的重音。
不過雖然如此，陳銳還是努力地將弓的接觸面放輕，造就漂亮通透的音色，去處理這首作品，但亦因此而令到樂句的節奏，常常帶有不穩定的狀態。另外，在按弦方面，陳銳在配合拉弓的力度上，有時亦有按弦過輕的情況，所以在揉音的柔韌度，較難奏出如歌唱性的效果；甚至在速度過快的顫音（Trill）裏，沒有足夠時間拍打琴弦，令顫音中只聽到第一個音。
在眾多的技巧問題下，陳銳其實未能好好從音樂上，演繹出樂曲的風格與韻味，着實令人感到非常意外。不過，在主要表現靈巧小跳弓的第三樂章，陳銳在技巧或音樂的層面，都是完美而相當合符作品風格的演奏。樂團在諾斯達的帶領下，整體的演繹在音樂風格及襯托獨奏方面，水平非常高。整個氛圍的表現，除了在弦樂組的音色稍朦之外，聲部之間的合作、對於樂句及段落的演繹，其實與職業樂團的演出，分別不大，而且更能奏出孟德爾遜作品的風格。或許應該說，樂團在諾斯達帶領下的演奏，比起陳銳當時的表現，更加出色。
不過，他的最精彩演出，卻是在之後兩首加奏曲中。
陳銳首先演出他的「飲歌」──易沙意（Ysaÿe）《第二奏鳴曲》裏的前奏曲《Obsession》。他在這首樂曲的演出，右手的握弓差不多近乎完美，流暢自然，上下弓來回完全沒有缺口，琴音亮麗清脆、而且乾淨飽滿、音準完美、調性音色非常漂亮。除卻技巧而言，演繹更是非常具有巨匠功架的震撼性。完美地順隨《Obsession》的引子原創，另一首加奏，當然就是演奏巴赫（Bach）的《E大調第三小提琴組曲》（Partita in E）的《嘉禾舞曲與迴旋曲》（Gavotte en Rondeau）。
陳銳當晚展現主題的E大調調性色彩，美得簡直不能置信，雙音的音程距離，音色控制美妙絕倫每樂句的餘音處理，右手控制非常精采，餘音美不勝收。整體的音樂表現，活潑而端莊優雅，弓法揮灑漂亮。
而在演繹上，他的理解有別於一般正常的巴羅克（Baroque）音樂風格，陳銳加上了大量的樂句之間的留白空位，在主題重現段落就更加明顯。雖然如此，卻沒有風格不對的違和感，但反而增加了很多合理的音樂語言感覺，就像在說話中：「唔⋯」、「即係呢⋯」、「等一等⋯」，之後再往後繼續說，令到聽眾豎高雙耳，熱切等待下回分解一樣！陳銳當晚的隨意，效果之高明令人始料不及！不過還是那一句，好好保護雙手，而且，在演出前或許應該再提早熱身!
而對於這隊「紅褲仔」樂團，還期望他們終有一天，成為專業的音樂家，繼續在音樂廳發光發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