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鋼琴家赫姆森首次在港舉行獨奏會 另與柏鵬、小交再合作

赫姆森當晚掌握色彩的微妙變化,絕對不是筆者按他過往演繹傳統德奧作品的風格,所能夠想像。嚴格來說,這亦可以說是他對於運用整部鋼琴,能夠了解到每個鍵、甚至是每個腳踏板,經由他變化莫測的觸鍵,所能夠產生的音量與音色效果的一種技巧極緻。
圖片:香港小交響樂團Facebook

德國鋼琴家赫姆森(Martin Helmchen)這應是第二度與香港小交響樂團及柏鵬(Christoph Poppen)合作。當年柏鵬還未上任為音樂總監,但他與赫姆森合作的貝多芬(Beethoven)《第四號鋼琴協奏曲》,整體的演出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赫姆森亦曾與小提琴家Julia Fischer來港合作演奏會。所以今次小交安排赫姆森獨奏會及演奏協奏曲,也算是將他過往兩次來港的演出形式,一次過再呈現觀眾面前了。

不過,赫姆森獨奏會的前一晚,前輩級鋼琴大師Mikhail Pletnev亦舉行獨奏會,大概因而影響了觀眾的購買意向,翌晚赫姆森的演出只有三成左右的上座率。無獨有偶,演出前一晚,赫姆森的其中一位老師、殿堂級鋼琴大師Alfred Brendel亦與世長辭。所以赫姆森就將今次的獨奏會獻給Alfred Brendel,以示感謝及悼念。

赫姆森與舒伯特

獨奏會中頭尾兩首樂曲,皆為舒伯特(Schubert)的奏鳴曲。幾年前赫姆森來港演出,我當時覺得他的演奏很有大師Rudolf Buchbinder、及已故德國巨匠Wilhelm Kempff的演奏個性。今次他在頭一首舒伯特的《B大調鋼琴奏鳴曲,D575》裏,其實一開始已發覺,他的演奏風格並不像從前那般。赫姆森所運用的觸鍵色彩,比筆者預期的更加多變和豐富,對比亦強,舒伯特作品如精品一樣的歌唱性,赫姆森依然是掌握得非常優雅,但卻亦有很多音色和音量變化的大氣。不過,筆者卻認為這種大氣似乎多了點,而再不那麼直率,遠離了舒伯特作品的單純。而且,音色塑造上過多的變化,卻容易影響觸鍵的乾淨俐落感。

赫姆森手上的第二樂章,依然非常抒情;但當然在情緒的強弱對比上,個人還是認為可以平凡一點。筆者對於他在第三樂章的簡單造句,還是相當欣賞。

赫姆森所運用的觸鍵色彩,比筆者預期的更加多變和豐富,對比亦強。
 

全晚最佳的演奏

赫姆森之後演奏了一首本世紀的新作,是剛去世幾個月的俄羅斯作曲家顧白杜琳娜(Sofia Gubaidulina)於1962年所寫的《夏康舞曲》(Chaconne)。在音樂會前,筆者將這首樂曲拿來備課,真的覺得內容難以理解。不過,令人不能置信、又從未想過的是,赫姆森在這首近代作品的演出,竟然是全晚最佳的演奏!

現場來說,作品的內容依舊難明,但樂曲本身創作的意念,竟然是層層叠叠的色彩變化和整體爆發的龐大張力。這是從網上視頻無法領略到的。估計,除非有一張絕佳的CD錄音,配上一套頂級音響器材、在一個環境寧靜而有良好音響效果的房間聆聽,可能可以調節到類似的欣賞感覺。一個音樂會大型三角琴,如要演奏這首樂曲,絕對需要在一個大的音樂廳。

赫姆森當晚掌握色彩的微妙變化,絕對不是筆者過往對他演繹傳統德奧作品的風格,所能夠想像。嚴格來說,這亦可以說是他對於運用整部鋼琴,能夠了解到每個鍵、甚至是每個腳踏板,經由他變化莫測的觸鍵,所能夠產生的音量與音色效果的一種技巧極致。而這種極緻,更能令作品,產生多種感覺的意境。筆者只能說,赫姆森的演繹,冷傲而極之震撼。雖然不知道這是否作曲家的意願,但作為聽眾,筆者被赫姆森的軟技巧與演繹風格懾服,可說是極度讚賞!他手上的演繹,在從容與咆哮之間的多種層次,有如來自一隊管弦樂團或一個大型管風琴,效果太令人感到吃驚。

溫柔演繹動人 唯處理過位

筆者進場的最大期望,其實是欣賞他演奏舒曼(Schumann)的三首來自《鋼琴短篇,作品21》(Novelletten, Op. 21)的小曲。不過,經歷了之前演繹舒伯特《B大調奏鳴曲》,令人感到過於斑斕後,赫姆森在這三首舒曼的小曲裏,風格上的抒展,主要在色彩的表現上似乎更加愈走愈遠。第一首是典型舒曼的直截了當風格,但單是在梅花間竹的壯碩主題裏,已覺得他的演繹,表達上過於浮誇,色彩亦過於豐富。

第四首的整體演出,筆者則比較欣賞,尤其是他左手往低音區塑造的朦朧色彩。不過如果整首樂曲的觸鍵可以更無添加的話,那將會更加成功,更貼近舒曼作品的風格。

而像觸技曲及常動曲一樣的第二首,放在最後演出。在純表現硬技巧的層面上,赫姆森還是輕易辦到的。不過,正如所說,他的色彩過於豐富,沒有了舒曼作品風格的硬朗觸鍵特質,而又可能加上了踏板的過度運用,在這首樂曲裏,他的琴音卻表現得非常混濁,左右手均有這種情況。整體而言,除了在三首作品中的抒情段落,他的溫柔演繹依然非常動人外,其他的處理,似乎都過了位,令人大跌眼鏡。

下半場的舒伯特《A小調奏鳴曲,D845》,赫姆森踢走了整個上半場出現的過度色彩,將最貼地的抒情、以最單純的色彩,去表現輕盈及重量的技巧,而音樂思維的變化,亦極之流暢,樂句的表現非常悅耳而帶着趣味;樂句段落的鋪排,呼吸輕重等亦充滿了極高的藝術韻味。筆者非常讚賞他在這首樂曲的表現,而他的演繹亦非常符合舒伯特作品的單純風格。

赫姆森與小交及柏鵬合作表演舒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由第一樂章激昂的和弦開始,發覺真正的赫姆森回來了。
 

舒曼的鋼琴協奏曲

幾天後,赫姆森則與小交及柏鵬合作表演舒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經過了獨奏會中聽到他的三首舒曼樂曲而大失所望,這次不敢多求。不過,由第一樂章激昂的和弦開始,發覺真正的赫姆森真的回來了。他在整首作品中,在整體的色彩及觸鍵的掌握上,都跟獨奏會時很不同。乾淨明亮而輝煌大氣的觸鍵,不但找回了過往印像中的赫姆森,更將舒曼音樂的本質,都同時充分展現。赫姆森的浪漫抒情片段最具殺傷力,但他在技巧上完美無瑕而從容的氣派,更再次表現出他是德奧鋼琴大師的後繼人。柏鵬與樂團成員在這首協奏曲的扶持,水平亦極高,在和聲上提供一個非常廣闊的平台,讓鋼琴獨奏能夠隨心所欲地發揮。弦樂組能夠做出豐厚的底蘊,但卻又能夠通透細膩,木管組的線條非常漂亮。樂團整體的流動性極之出色,音樂感至上。這亦是筆者聽過柏鵬指揮小交,演繹舒曼作品最動人心弦的一次。獨奏與樂團的合作成果,非常亮眼。整體而言,誰敢說這並不是「德國聲」?

赫姆森在第一晚加奏了由Max Reger(最初還以為是Busoni)改編巴赫(J. S. Bach)的《我呼喚你,主耶穌基督》(Ich ruf zu dir, Herr Jesu Christ)。當赫姆森沉澱下來,平伏的琴音是單純而感人的。而兩晚的加奏,都包括了舒曼的《森林情景》(Waldszenen, Op 82)裏的第七首《知更鳥》(Vogel als Prophet)。說到玩音色和玩意境,第一晚可謂一絕。在四周空空的音樂廳裏,赫姆森放得很慢、很隨意的觸鍵與思維,呼吸的留白延長,音色晶瑩剔透,仿彿真的帶領聽眾的思想,去到另一冥想的國度,美妙絕倫。這是第二晚人頭湧湧,差不多座無虛席的音響下,無法相比的,而且更要比他在其他演出視頻中,更加靈氣迫人。

赫姆森與小交及柏鵬合作表演舒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
 

《映睡蓮》技巧難度高

柏鵬與樂團在第二晚,還演奏了莎莉雅荷(Kaija Saariaho)的《映睡蓮》(Nymphéa Reflection)及布拉姆斯(Brahms)的《第三號交響曲》。小交於不久前,曾在客席指揮羅菲(Pascal Rophé)的帶領下,演繹意大利當代作曲家貝里奧(Berio)的《安息》(Requies),在這首非常抽象的作品中,團員有極出色的表現。

而今次柏鵬帶領的《映睡蓮》,技巧上難度其實更高,而這更是完全考驗弦樂組,看看怎樣無所遁形。小交弦樂組,由柏鵬最初開始作為客席指揮時已不斷被改造;而當他成為音樂總監後,更鞭策作出史無前例大改革。在這首難明的樂曲中,樂團當晚在奇特的和聲上,像是不協和的協和,效果令人滿意,令人恐懼的色彩張力,似乎亦具有效果。不過,這一切,其實是為了在舒曼《鋼琴協奏曲》及布拉姆斯《第三號交響曲》作熱身。這兩首樂曲的弦樂組的擔當,分量極重。

樂團在這首交響曲中,其實奏出了作曲家的典型風格。
 

當晚,柏鵬指揮《第三號交響曲》,卻帶給筆者非常大的感動。在這首充滿朝氣活力的作品中,先從技巧的層面來說,基本上難以找到破口。柏鵬帶領下,弦樂組豐厚結實,但音樂的流動性非常豐富,第一小提琴組更仿如只出自同一個琴,一條無毛燥的單一線條,整齊而高風亮節地貫穿所有旋律線,奏出了布拉姆斯音樂的堅軔和深情。而在最輝煌的樂段,不同聲部的和聲平衡,基本上可以清晰可聞,優秀的共鳴感,響遍音樂廳。

而木管組的獨立或合奏演出,在整首作品中更是大放異彩,當中最出眾的,可說是單簧管首席禹希秀(Hee-soo Woo),她吹奏出具有氣節的氛圍,剛柔並重,而木管組其他成員,都以她為依歸,不同聲部的演繹,效果都相當類似,但在互相從容地高歌方面,實在太自然,各人竟仿如進入無人之境!柏鵬大師與樂師,已能真正地互相配合,而且真正做到進可攻、退可守。剩下的,就只是音樂上的演繹。

樂團在這首交響曲中,其實奏出了作曲家的典型風格,而且也有德國樂團的味道,更多了一些平易近人的人性。整體上,每個聲部都將自己投放到合適的地位,將自己的部分融匯樂團之中,才能奏出這種擁有強大心理素質、而又溫柔敦厚的布拉姆斯。

柏鵬與小交,這次超水準而成功!


註:作者評論的分別為2025年6月18日、6月21日,香港小交響樂團同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節目「赫姆森鋼琴獨奏會」及「舒曼鋼琴協奏曲」音樂會。

傅瑰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