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高等教育界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影響到中國留學生。美國總統特朗普不僅向哈佛開刀，也向所有在美留學的中國學生開刀，他們的簽證可能被取消。中國學生的簽證申請，除了要調查與其他外國學生一樣有否在社交媒體上反美、反猶的言論之外，還要了解他們與中國共產黨有無聯繫，且不准中國留學生就讀AI等關鍵領域。
美國政府的決定有可能是特朗普為了增加與中國在關稅與貿易談判桌上的籌碼，但關稅戰的最大對手是中國，這番針對中國人的動作，加上德州等地通過禁止中國人購買房產的法律，這活生生是美國19世紀排華的翻版。
一位政府的高層人士問我，港大目前採取何種政策幫助內地留學生？港大對全美的十所大學裏受到影響的留學生打開校門，對其餘大學的學生會按照個案處理。我們已收到詢問，不乏被美國名校錄取的學子，他們都非常焦慮，都在考慮轉學的可能性。
從關稅戰爆發，到哈佛事件，再到中國學生面臨無法獲得美國簽證，我們處於一個與以往不同的時刻，一個影響全球未來的歷史時刻，一個新世界與舊世界的十字路口。
我們正身處歷史時刻
開放、包容與多樣性是創造力的催化劑。不管是個體，還是組織，還是國家，能否保持開放是決定其創造力的基本條件。對國家而言，開放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可以促進社會流動和催生創新生態。對個體而言，開放的心態有助於不斷吸收知識，以更加開闊的心胸，接受多元文化與觀點，激發創新。
新世界最終能否戰勝舊世界，仍須依靠開放性與創造力。在這個臨界點，世人看到曾經最為開放的美國已陷入特朗普的新保護主義時代。面對危機時，人類往往陷入一種封閉狀態，自我保護，今時今日的困境早已有跡可循。
我曾在柏林圍牆倒塌後不久來到柏林，柏林圍牆的倒塌開啟了超級全球化的時代，全球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大開放時代，我們這一代人也在全球化浪潮裏獲益匪淺。在那個時代最重要的詞是開放，最令人興奮的就是打開冷戰的竹幕與藩籬，最讓人無限遐想的就是自由貿易帶來的繁榮景象。但柏林圍牆倒塌35年後，一道新牆已經重新築起，這是新牆，也是心牆。
超級全球化稍縱即逝，曇花一現，2016年是一個巨大的分水嶺。彼時我發表了一場演講，題為「圍牆」。2016年有兩個大事件，意味着超級全球化出現挫折。其一是英國脫歐，其二是特朗普上台。
冷戰結束後加速了歐洲的一體化進程，1993年是關鍵節點，它標誌着歐洲經濟政治聯盟的正式建立，但2016年英倫三島出人預料的投票結果，決定了英國退出歐盟。
我曾三次精準預測特朗普的競選結果，從2016年當選，到2020年大選失利，再到2024年再次當選。他的所作所為匪夷所思，全球各國對美國迅速「祛魅」，今天的美國已經不再是世界燈塔，也是令人唏噓。
道德與人道底線被突破
2025年，我們深陷一個未知的新世界，道德底線與人道底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突破。
1992年我第一次見到克林頓，之後有機會採訪美國總統大選和報道美國政治。曾幾何時，美國政壇有兩條不能觸碰的清晰底線，但這兩條底線都在特朗普身上都失效了。第一，總統候選人被桃色緋聞纏身時，他一定會被迫退選，政治生命就此終結。但這條定律不適合特朗普，他與女性的醜聞愈多，反而名聲大噪。第二，特朗普家族和密友在其入主白宮首100天裏，在美國金融市場賺了盆滿鉢滿，公眾卻習以為常。對伊朗喊打喊談的過程中，石油價格也不斷波動，據説他的兒子也從中獲益匪淺。
當年曾有報道，希拉里在克林頓就任總統前投資1000美元買牛期貨，賺了10萬美元，引發軒然大波。儘管這件事發生在克林頓就任總統前十多年，卻迫使白宮展開調查。如今，報道稱亞馬遜的創始人貝佐斯在佛羅里達海湖莊園出席晚餐後，同意資助拍攝一部第一夫人梅拉尼亞的宣傳片，直接給她帶來2800萬美元的收益。但在今日的華盛頓，對此無人置理。
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後，特朗普家族和他的商業夥伴就通過新的加密貨幣收取了3.2億美元。特朗普在他位於弗吉尼亞州的俱樂部舉辦晚宴，款待220位總統官方迷因幣的投資者，入場券由投資者認捐，特朗普個人受益。這在以往的美國被視為大醜聞，今日的美國，也同樣無人過問。美國的道德底線斷崖式下沉，令人瞠目結舌。
人道底線也屢遭突破，如果我們將目光投向加沙，這種人道災難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但西方世界卻沒有採取任何有力的行動，連阿拉伯世界也毫無作為。今天的加沙已變成一座人間地獄，而沙特、阿聯酋、卡塔爾等海灣國家在緊鑼密鼓地跟美國建立更加緊密的經濟和軍事關係。阿聯酋將跟美國合作，着手創立AI新帝國。特朗普對中國打壓，英偉達雖然失去了中國市場，但銷售量反而上升，其中一個重要市場就是阿聯酋。
特朗普的重要支持者有三類
特朗普革命的本質是「美國優先」和「白人優先」。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就是美國優先。有三類白人是特朗普的重要支持者。
第一類是搖擺州的藍領白人。特朗普勝選的重要支持者就是他們，當中不少曾是民主黨的重要支持者。在後冷戰全球化進程中，美國10%的人發了大財，90%的人受到衝擊，其中包括來自搖擺州的藍領白人。特朗普在這次大選中橫掃搖擺州，在選舉日當天很快就一決勝負，主要原因就是他在搖擺州的明顯優勢。這些藍領下層的人士竟然是億萬富翁特朗普入主白宮的重要推手，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怪異現象。
第二類是控制華爾街的大亨。特朗普入主100天，美國哪些人獲益最大？除了特朗普家族，華爾街大亨首屈一指，只有有錢人可以玩得起這個遊戲。自4月2日特朗普宣布解放日關稅政策以來，華爾街股市隨着他毫無邏輯的關稅政策變化而劇烈動盪。特朗普大肆炫耀富豪友人在股市波動中，一天內賺了25億美元，引發輿論譁然，此人就是美國金融界最重要的金融服務商查爾斯・施瓦布（Charles Schwab），民主黨要求徹查，特朗普的家人和密友是否通過內部消息，從交易中獲益，恐怕到頭來也是不了了之。
第三類是美國保守教徒。儘管特朗普受性醜聞的困擾，但仍然受到保守派教徒無可爭議的支持。保守派選民，特別是福音派基督徒是道德與家庭價值的堅定擁護者，卻力挺一位在個人行為上與他們的標準有天淵之別的總統候選人，這也是過去十多年裏美國政治又一個詭異現象。保守派無法忍受美國左派的覺醒文化，他們不滿DEI，即Diversity（多元）、Equity（平等）及Inclusion（包容），要捍衛正宗的白人傳統文化和保守主義，特朗普竟然變成了他們的救星。
犧牲他國利益 迫使製造業回流
關稅戰最主要的目標之一是希望美國製造業回流，在過去全球化的歷程當中，美國靠科技實力以及金融霸權，保持了強勁的持續經濟的增長。今天，它失去了自以為傲的製造業，特朗普希望重現美國製造業的昔日榮光。製造業能否成功回流？很多人對此持懷疑的態度。
但我想說的是，在拜登時期，美國聚焦於高端製造業的回流，已為美國創造了100多萬的勞動力。今天美國缺的是高端製造業的勞動力，製造業能否回流是未知數。特朗普不僅要重塑全球供應鏈，而且以犧牲他國的利益為前提，不計代價和後果，違背美國，特別是共和黨一直以來的自由貿易主張。這種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打破了現有的世界秩序。這是只有破舊沒有立新。
2016年特朗普上台後，美國開始意識到前一年中國政府公布的「中國製造2025」行動綱領隱藏的是超越美國的雄心。美國人看到了中國渴望在高端製造領域佔據一席之地，看到了中國試圖躋身世界製造業強國的宏大目標。中國不僅要成為製造大國，而且要成為製造強國，中國人不會滿足於生產襯衫和運動鞋，需要去造高鐵、造飛機，發展生物醫療、綠色能源。無論從中國本身還是從全球來看，2016年都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嶺。
今天我們同樣要問，美國是不是到了一個分水嶺？美國的鎖國心態，與美國的國力衰退以及心理恐懼密不可分。美國是否已進入鎖國心態？稍後我會闡述自己的看法。
特朗普的物質與心態封閉
毫無疑問，特朗普的美國已經踏上了保護主義之路。美國希望用關稅保護工業，保護自己，這心態和國力的衰退相關聯。敢於開放，就是一種自信的表現。一個人愈開放，愈願意接受別人意見，就意味着愈自信；愈把自己隔絕起來，不願聽取別人意見，其實是一種恐懼。
開放不只是一種物質的開放，也是心態的開放。特朗普上台後，全世界遊客的赴美熱情驟減，今年美國的旅遊業將受到打擊。特朗普的政策是一種物質封閉，但更可怕的是心態上的封閉。恰恰因為開放，沒有束縛，才有創新，才有發展。
讓我們看看第二次工業革命，也就是電氣化工業時代，歐美之間的實力為何逆轉？第一次工業革命帶來蒸汽機的誕生，英國成了全球霸主。第二次工業革命是電力革命，發生在英、德等歐洲國家，發明了電燈，飛機和汽車應運而生，最終美國受益於第二次工業革命，依靠歐洲誕生的技術得到快速發展。歐洲人在爭論汽車是否應該替代馬車，美國人卻捲起袖子幹起來，沒有束縛。特別是二戰後美國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汽車工業進入了快速發展時期。
中國則是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受益者，第三次工業革命是信息革命，在信息時代裏，中國沒有包袱。美國人、歐洲人習慣了信用卡支付，中國沒有這一束縛，一夜之間直接跨進電子支付的時代。
同樣，今天AI快速發展靠的是什麼？就是開源（open source）。沒有open source，如何能夠讓中小企業如DeepSeek獲取開源碼，巨大的數據庫和培訓大模型？這些基礎設施建設最先需要依靠谷歌（Google）這類大型高科技企業的巨額投資，他們有算力、有數據。正是因為開源才有了今天的DeepSeek，它降低了技術門檻，促進了廣泛參與，讓DeepSeek這種小企業都能夠從中獲益，去共享大家的研究成果，也讓普通人享受了這一成果。
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45年，在45年前的中國，改革開放意味着什麼？大家可能無法想像。你們只能從書本上、從照片上看到「一鱗半爪」，我給你們分享一下過來人的經歷。當年考上大學，我要花9個小時從縣城坐車去到省城，再從省會坐45個小時的火車到達天津。我們在外的學子，特別是南方人，每年春節常常無法回家，因為火車的始發站是北京，天津只是過路，我曾從天津一直站到上海。那是昔日的中國，現在的你們無法想象那個時候的中國。沒有開放，我們哪有今天？
就如美國的發展得益於歐洲，我們今天的成功也是建立在他人與他國的成功基礎之上，開放才能促進互動和交流。過去的45年是中國走進新世界的歷程。今天，我們又站在新世界與舊世界交替的十字路口，有沒有可能引領全球走向新世界？我們須捫心自問！
〈新世界與舊世界的臨界點〉三之一
延伸閱讀：〈歷史的大變局離不開開放〉（三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