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是美國第一家直接拒絕遵守特朗普政府之要求的美國大學。有如此深厚底氣，皆因其388年的歷史（比美國立國更早）、長期高踞全球大學榜首的盛名、眾多傑出校友組成的網絡，以及它擁有的財政實力。
4月14日，哈佛正式拒絕接受特朗普政府提出的協議作為其繼續獲得聯邦資助的條件，並表明不會放棄它的獨立自主和憲法權利。結果，美國政府決定凍結哈佛的22億美元撥款。白宮與這家全球頂尖大學的對壘，正式揭開序幕。
白宮向頂尖學府下殺手 令人不解
除了停止聯邦資助，上周四特朗普政府（22日）繼續出招，下令哈佛停止招收國際學生，現正就讀的則要離校。這個由國土安全部發出的禁令，是要撤銷哈佛的學生與交流訪客計劃（SEVP）認證，意味着哈佛下學年不得再招收國際學生，現有外籍學生也須轉校，才能夠維持合法逗留美國的身份！
哈佛隨即發表公開聲明，指白宮對國際學生的禁令是公然違法及違反言論自由。隨後美國地方法官Allison Burroughs於上周五發出臨時禁制令，試圖阻截政府對哈佛的禁令。
令人不解的是：美國政府為何要對一家全球頂尖學府痛下殺手，對國家的精英優才和未來棟樑窮追猛打？很多國家千方百計希望打造出一家世界一流大學而不可得，美國政府卻竟然反其道而行、自毁長城，其故安在？
特朗普要「令美國再次偉大」，要壓倒中國、唯美國獨尊，靠的是什麼？主要是3招：科技、人才、美元。科技和人才是一體兩面，沒有人才，哪來科技領先？哈佛在4月就政府停止撥款提出訴訟，訟辭就表明「政府試圖以一紙命令抹去哈佛四分之一的學生群體，即對大學及其使命有重大貢獻的國際學生」。很明顯，國際學生的貢獻，是提供了美國源源不絕的一流人才。
大學是聚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地方。美國最強的軟實力（沒有「之一」）就是高等教育，多家頂尖學府都是世界各地優秀學子夢寐以求希望入讀的地方，如今卻成為特朗普整治的對象。長遠而言，美國在吸引人才方面的優勢會否逐漸式微？
香港高校伸援手 毋須妄自菲薄
特朗普政府對哈佛國際學生的禁令一出，多個國家和地區隨即發公開聲明，歡迎哈佛學生「轉校」，香港幾家高等學府都表明願意全力協助。網上有評論認為，香港院校「自高身價」，哈佛學生不愁沒有大學收，怎會來港？
事態如何發展，我們不得而知，但爭奪人才不應放過任何機會。香港高校表態，對哈佛學生──尤其來自香港和內地的學子──起碼是一種精神支援，表達了香港高教界的善意和誠意：只要學生有需要，我們隨時伸出援手。在當前複雜多變的環境下，香港提供的支援成為應有之義，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作為聲援，令香港和內地學生知道他們並非孤立無助。香港高教界的努力，值得肯定。
事實上，在美國針對國際學生的禁令風波未完全解決前，香港高教界應組成一個聯合後援會，長期支援留美港生和內地生，包括提供諮詢、轉校，以至短期「暫讀」本港高校，待美國情況安定後才返美繼續學業。
全方位提供協助，可令香港擴展人才網絡、聯繫上一批精英分子，並展現香港對培養高等人才的承擔。長遠對香港發展成為人才中心、高教中心，有百利而無一害。香港不宜妄自菲薄。近幾年我們的高等教育已打出名堂，部分學科更躋身世界前列，有足夠實力向美國的國際學生提供支援。
美國政府對哈佛下禁令，再次觸發一場關於大學自主、學術自由及大學使命等的辯論。初具現今大學 雛形的學府，早在1088年於意大利博洛尼亞誕生，距今逾900年。在這段漫長歲月，人類社會的生產關係、經濟組織、政權形態、政府架構，都出現翻天覆地的演變，存亡興替、此消彼長，至今都面目全非。唯有教會和大學的組織形態，能夠基本保持穩定，反映了大學作為社會建制有強大的穩定和承傳能力，經得起歷史考驗。
華府施壓大學 赤裸裸排斥異見
儘管政治體制不同，但大部分國家／地區的教育界都認同：大學必須有民主寬鬆的學術氛圍，要鼓勵教師和學生勇於探索、求知求真，提倡百花齊放，營造學術自由的環境。大學自主，是希望減少來自政府的干預；學術自由，是鼓勵大學自由探索、大膽突破，攀登知識的最高峰。
大學是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是激進主義者的誕生地。現在特朗普要打擊的多元、平等、包容（DEI）理念，被標籤為「異端邪說」，保守派則斥之為「左膠」遺毒，扭曲了正常人性。然而，包容、平等、多元的價值理念，本質上有錯嗎？
美國多年來自稱「領導自由世界」，標榜的不就是這些價值觀嗎？把這些價值觀無限擴大、演變成奇形怪狀的政策，是一回事；但把它們完全否定，並禁止大學實施，又是另一回事。特朗普政府以斷絕撥款及頒布禁令向大學施壓，要把DEI逐出大學校園，是赤裸裸的排斥異見、踐踏大學自主。
哈佛的另一「罪狀」，是其在2023年10月加沙戰爭後校園內爆發「親巴示威」，部分猶太學生聲稱遭受歧視和騷擾。校園暴力不能容忍，相信沒有人會反對，唯從校園示威引致對中東研究、神學院等「意識形態導向」的單位實行審查，又是否遠超了「禁止校園暴力」的界限？
事實上，特朗普政府向哈佛提出的整治要求都非常辛辣，包括：
（1） 向適當的聯邦當局報告任何違反校園一般規則的國際學生，並篩查「支持恐怖主義或反猶太主義」的國際學生；
（2） 改革被特朗普政府指為「存在惡劣反猶太主義紀錄」的學術項目，包括對某些部門和項目實行外部審查；
（3）立即關閉所有DEI計劃
哈佛與特朗普之爭 最終會誰勝誰負
特朗普手上的王牌，主要是向大學提供撥款。按2023年哈佛大學財務報告，其收入來源主要靠慈善捐助（佔45％），其他包括教育收入（佔22％）、研究經費（17％）和其他收入（佔16％）。哈佛是私立大學，擁有豐厚儲備，但慈善捐助多有指定用途，例如興建大樓、作為獎學金等，難以用於經常開支。政府撥款部分影響最大的是研究經費：2023年來自聯邦政府的研究經費，佔哈佛總收入11％，佔學術研究收入則高達65％。沒有政府撥款，意味着哈佛的研究計劃將大受影響。而研究成果直接影響大學地位，倘政府長期對哈佛「斷水」，大學所受的打擊將非常嚴重。
國際輿論和高等教育界普遍都支持哈佛「抗暴」，唯光口頭聲援而缺乏財政支持，長遠下去始終吃虧。哈佛在短期內或許可以撐住，但長期則難以持續。
面對斷絕數以十億美元計政府撥款的威脅與壓力，大學如何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取捨？當政府干預學術已經到了另有政治圖謀的地步，大學即使投降，但是否又能夠解決美國社會的仇恨和分裂？可以說，經哈佛禁令一役，國際社會對美國高等教育的信心已受重創。
特朗普再次當總統之後發起關稅戰、推動取消教育部、推動「大而美」減稅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到現在要整治精英大學。還有更多的具爭議政策，無一不是在削弱美國競爭力和國際形象。
不少人認為特朗普推行的政策，正在蠶食美國多年來的霸權根基，美國將會逐步走向衰落。是耶非耶？歷史學家Niall Ferguson 去年一篇題為「We’re All Soviets Now」的文章（刊The Free Press，2024年6月18日），他說自己早於2018年就把當前世局形容為「第二次冷戰」，不過這次角色互易，美國變身成為當年冷戰的蘇聯。他說道：「政府長期赤字、軍隊臃腫、精英階層推動虛假的意識形態、一般民眾健康狀况不佳、領導人衰老。聽起來很熟悉吧？」歷史大師說的是美國。
美國會否走向衰落，沒有人可以提供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上沒有永續不落的霸權。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