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數周談到學習的一個關鍵元素——經歷,上周則提到在經歷裏面,實踐與理解是同時發生的。在中文,「學習」這個詞,就包含「學」與「習」兩個方面。然而,強記算不算有意義的經歷?「強記」這個詞,本身就隱含「沒有理解就要記憶」。
「強記」是一個中性的詞,在傳統裏,還帶有正面的含義,彷彿能夠強記是一種優勢能力。現在流行的負面說法是「死記硬背」,被認為是落後的、保守的、壞教育的特徵。在英文,負面的說法是rote-learning——rote就是沒有意義的重複;字典釋義是unintelligent memory,不經理解的記憶。
家父4歲進家族的師塾,老師教了《千字文》、《百家姓》、《幼學詩》等,學生們就要背熟,每天輪流在老師身邊面向全班「背書」。當時的概念,這就是學習。相信老師當時也應該有解釋文義,但又肯定孩子們當時不會真正明白,他們就是這樣成長的。
在印度,教師普遍認為,語文每一個句子、數學每一個公式,學生要跟隨教師念50遍才算是學習。這不是「背」,而是「記」。兩者異曲同工。我們往往會覺得,這是典型的「死記硬背」,不算學習。
沒有理解,可否記憶?
這曾經是筆者一直的想法:沒有理解的記憶,是沒有意義的過程。即使今天,在所有華人社會,在教育的評論文章裏面,「死記硬背」是學生學習僵化的罪魁禍首。也的確,學生若是天天都在背誦毫不理解的東西,那是枯燥、沉悶、乏味的事,是學習動機的殺手。
記憶與背誦,長期以來是華人社會教育的一個死結。1970年代,筆者初當校長,當時的教育司署,不允許學生背乘數表,認為是rote-learning,是沒有意義的。但是教師都覺得,沒有乘數表如何學乘數?於是要學生到街上買傳統的練習簿,背面印有《九因歌》(乘數表)。結果是「違規地」教學生念乘數表。
先不論硬記與背誦是否有利於學習。中國人的教育,傳統上「念」、「背」、「記」幾乎是學校生活的主要內容。一直到最近,香港不少小學的教學,主要是要學生強記、背熟。
語文課如此、社會課如此;筆者甚至聽過,數學課也會如此。在老師來說,也許考慮的不是學生的學習過程與學習效果,而是掛心學生在考試、測驗中的表現:歷史上是「升中試」(1978年取消)、「學能測驗」(2000年取消),後來是TSA(已改名,還在掙扎)。都認為是可以操練的,而操練的主要手段,就是強記、背熟。
重複操練,可有意義?
而從考試或者測評的角度看,硬性的記憶性文字,是最容易也最保險的測驗內容。否則,只要加上任何發揮性的內容,在評卷的時候就難免會需要評卷員的主觀判斷,就會帶來技術上的困難。
典型的例子是日本。日本70%以上的大學,收生都是採用同一個測驗(國家中心),包括一些主要的大學。而這個測驗,基本上是多項選擇題(multiple choice),學生只須剔選答案。可以說是相當原始的一種考評方式,學生毋須分析、綜合,更談不上發揮、創作。教師說:「為了學生升學,我們只能按考試要求教書,準備學生答卷。」大學說:「這樣得到的分數,簡單、客觀、公平,我們比較容易掌握。」於是,死記硬背就特別有生命力。
到底學習的過程,是不是必須有「強記」的元素?為什麼要念乘數表?為什麼即使是非常「西化」的香港家長,也會讓孩子念「床前明月光」?有一次與香港演藝學院的音樂教授(外籍)談到練習曲的作用,練習曲雖然也會有旋律比較優美的,但是基本上是技能的操練,也可以說是枯燥的、重複性的。大多數沒有多少音樂性的內涵。但是他說,這是為了鍛煉「muscle memory(肌肉性記憶)」。筆者立時茅塞頓開。
那位教授說的「肌肉性記憶」,其實包括兩個維度:肢體的動作與腦的記憶。練習曲的功能,是把譜子(眼)、技巧(手)、記憶(腦)聯繫起來。筆者去年重拾50多年前放下的長笛,師從學生會管弦樂團的長笛手(本科生),親身感受到眼、指、氣、音之間的聯繫,還要照顧強弱、節拍。這是指練習曲。但可以想像,是大腦在統籌這許多方面。這種聯繫與統籌成功,就逐漸形成記憶。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才談得上吹奏一首樂曲。這「不假思索」的記憶,是通過操練而來的。
但是值得注意,一、練習曲也不是純粹的單音,也是有樂譜的;也就是說,練習曲也是音樂,而不是離開音樂的操練。二、練習曲只不過是一種非常初步的學習,不管如何熟練,那只是學習音樂的起步;學音樂不會在練習曲止步。
這其實是很普遍的道理。舞蹈、體育運動的基本功,也是從簡單的練習開始,重複操練,直到熟練而不假思索。芭蕾舞的基本功,要求非常扎實,需要艱苦的鍛煉。乒乓球的學習,一開始學推擋,也是一個動作幾百次甚至幾千次,看來枯燥而單調,卻是運動員的必須。即使是老練的舞蹈員、運動員,也必須天天練基本功。他們在演出或者比賽時的表現,是他們儲藏的記憶的發揮,不假思索的發揮。
語言的學習也是一樣。我們要學一門外語,首先還是模仿、重複、操練。我們要嬰孩念唐詩,是在他們腦子裏儲藏詩的元素,那是中華文化的結晶。
說了這許多,旨在說明,模仿、記憶、重複、操練,是學習的必須。因此不能一句話「死記硬背」就全面抹殺。但是,人們如此痛恨「死記硬背」,是有道理的,因為假如學習停留在「死記硬背」,停留在操練;並且假如高風險的公開考試,也有「死記硬背」的元素,整個學習生活就會被扭曲、被窒息、被扼殺。其結果是極為嚴重的。而不少亞洲地區的教育,正在經受着這種結果。
死記硬背,就是學習?
為什麼?第一、像前述,背誦與記憶,是學習必須的,但卻只是最原始的學習步驟。不能代替真正學習的全過程。很難想像,練好了芭蕾舞的基本功,就能上台演出;練好了乒乓球的基本功,就能出賽;練好了練習曲,就能參加樂團演奏。同樣,懂得念唐詩,不等於就會欣賞,就會創作,也談不上意會其中的意境。背了課文,考試過關,其實不知道學了什麼。
第二、背誦、記憶、重複、操練,只適用於技能性的學習。如前述,對於詩詞文學的領會,對於數學的認識與欣賞,對於科學的內涵領略,都不是「死記硬背」可以達到的。
再舉幾個例子:小學學普通話,孩子記牢了漢語拼音,就算是學會了語音嗎?關於立法會的知識,若是只記得議員人數、組織結構、表決方式,考試也都答對了,就算是認識了立法會嗎?歷史,記牢了朝代的更替次序,就算是懂得了歷史嗎?通識教育,記牢了兩種立場媒體對時事的評論,就算是有高層次思維嗎?只是聊舉數例,已經可以看到,這個原理是有普適性的。
人們常常詬病,說香港的公開考試導人「死記硬背」,這裏要為考評局喊冤。DSE裏面,需要「死記硬背」的元素,已經減到很低。但是,在小學、在校內考試、DSE裏面哪怕是小比例的試題,需要記憶與背誦,也會扭曲學校裏面的教與學。因為,教師與學生都會感到,能背、能記的,是最有把握的,因此值得加倍用功。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