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浣花洗劍錄》:
『……我再問你,你一刀可能將流水斬斷? 』
『抽刀斷水水更流,斬不斷的……只因流水之間,實含蘊着一種生生不息之機,絕非任何力量所能斷絕,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當無敵於天下。』
『對了,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賦予人間之最大恩惠……這自然之現象,實是天地間最最博大精深之武學大宗師。』
冷冰魚出招如電,銀光閃閃,令人根本瞧不清他的變化,公孫紅卻是出手笨拙,招式緩慢,每一招都教人瞧得清清楚楚……到後來冷冰魚的招式愈來愈見迅急激厲,公孫紅招式卻愈來愈是平和緩慢……無論冷冰魚的招式多麼迅急凌厲,只要公孫紅那平和緩慢的招式一出,立刻就可將冷冰魚淩厲的攻勢化解──而且一招竟可化解五、六招之多……蛇雖然狡黠靈便,石雖然笨拙質樸,但蛇若是被石壓住,無論牠如何掙扎,也休想掙扎得脫了。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小李飛刀)》:
不錯,世上最難了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之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顛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亦不例外。
你們都以為性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權死?一個人生下來,並不是為了要死的!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也要奮鬥求生!老天怕你渴,就給水你喝;怕你餓,就生出果實糧食讓你充飢;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讓你禦寒。老天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為老天做過什麼?(逃避、逃跑也算是負了老天和社會吧!)
練武與修道的關係
我打算寫武術,因為我是「武痴」。雖也勉強算是讀了萬卷書,行了萬里路,也創建過幾百億的生意,但武術卻是我的心之所本。對我來說,武術是安身立命、世事人情的道理,更能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化中。武以術入道,由形入心,而致與天地合,與萬物合,與眾生合。
以武通儒,以武通道,以武通禪。既以武通人世天地之道,那武便是道了──「武道」,而練武者便是修道之士了。
因為是「武道」,我在前面抄錄的,便不是拳譜劍法,而是古龍的文字。古龍雖不通武術,但他的武俠小說卻每能一下切中武道的要義,正如小李飛刀的「出手一刀,例不虛發」──流水之生生不息,以拙制巧、以少制多,武術人性的息息相關,以及武術的深層意義──生命,全是武道的關鍵詞,武道的秘笈寶典,但又是平平實實的日常生活中事。
說穿了,生死是在呼吸之間,一口氣接不上,便形神分離了,而我們每天便是在呼吸之間努力生活,至於武術便也不過是在呼吸之間求生,在生死之間戰鬥。「武」便是戰鬥,與一切窒礙扼殺生命的負面力量戰鬥,以正能量對抗負能量,為一口氣戰鬥。
練武的基本,不管外家內家,便是呼吸,便是氣,而氣便是能量,生於心神,發於身體的能量。剛看過的奧運劍擊和柔道比賽,場上你來我往、紏纏轉動的,都是氣的動態,在雙方犬牙交錯的氣場之中,或以無厚入有間,或順勢化引,但總要在電光火石、間不容髮之間,一鼓作氣,一氣呵成,方竟全功。
但要能一鼓作氣之前,先要沉得住氣,然後能掌握時間和空間;氣是無形的,而有形可看的,便是身體在時間和空間之中行動。這個時空的掌握,又或稱之為「間」的掌握,在劍擊中較明顯,但柔道亦然,不過只是在糾纏之中,騰挪出一點點的空間,便能旋轉乾坤,此之為「斡旋」也。(錢穆先生用語)
看凝神歛氣的謝賢
心浮氣躁是戰鬥的致命傷,而武術的修練成效之一,便是修得凝神歛氣,以致臨陣以靜,臨陣無間。這「臨陣無間」的「靜氣」在《殺出個黃昏》的謝賢身上明顯表現出來。
為了看謝賢,疫情中破例到影院看《殺出個黃昏》。本只想看看85歲的謝賢是如何的風貌,有一點探望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心情,老套一句──「我是看他的電影長大的。」
想不到年過80的「四哥」,演年過80的老殺手,不但動作俐落乾淨,更在陣前及臨陣均散放出沉靜的氣場。在打鬥中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平靜收歛的,但身形動作皆一步到位,一擊必殺,不張揚、不作勢,力量深沉凝聚,把這個「田一刀」演出一個典型。
這電影是用心之作,雖是小品,也可觀焉,或可更有深度和亮度,但仍是佳作,單欣賞三位老戲骨的演技已甚過癮。
其他不說了,只想談一下故事主線的「殺手一刀」。本已封刀歸隱的殺手(一刀封喉的殺手隱於小麵檔做刀削麵,且因手腳不夠快被開除),卻接受任務,重出江湖,但委託者卻竟是動刀的目標──買兇殺自己。接下來的生意都是如此,吊詭得很,同樣用刀,但不是敵意仇恨的任務,而是送人一程的「一刀」,這「順意的一刀」頗有點禪宗武道的「殺人刀、活人劍」的味道。
修練武術的兩個層次
禪的修練與武的修練相通,日本的武術皆以道為名,便是「武禪如一」之意。
武術的修練分為「內外」,也可分為「人我」。「內外」者,又可分從兩個角度理解:內在的心性神氣與外在的形體技術;以及內在的氣血經絡運行與外在的身體四肢動作。
至於「人我」則是自我的身心修練以及與他人交手過招。自我的身心修練是由術入道,而又或可以一個「合」字總結──內與外合、形與神合,而致與天地合;講求一動全身皆動、一靜全身皆靜,全神貫注,全人身心成一整體,有如一個圓球,內聚一氣,轉動自如,不論如何轉動,不失重心,不見凹陷間隙。
由術入道之武術修練,除了「合」之外,還有幾個關鍵要訣:「敬」、「誠」、「聚」、「順」和「正」。敬者,主一無適也,敬天地眾生也;誠者,內外如一,誠心誠意也;聚者,聚天地正氣於丹田,然後運行全身,天人合一也;順者,氣血行動皆合乎自然,不勉強,不倒行逆施也;正者,身正心正,乃以上各點的總和也。
在自我修練層次,武術修練的精神與匠人精神相同,一個武術家與一個鞋匠本質無異,人劍合一、人事合一,一舉一動、一針一線皆天地,安身立命於當下,剎那永恆。
至於關乎「人我關係」的修練則是交手過招的修練,因為武術的本質便是「戰鬥」,為了生命的戰鬥。臨陣交手乃武術家修練的終極測驗,其過去一生的身心內外修練,皆於交手之中,表露無遺,可稱之為:”confrontation of truth”,白刃交加,生死之間,實容不下作偽,只有真實。
雖則今時今日之交手不是生死決鬥。但獨立場上,直面對手之時,實也與生死決鬥差不了多少,而每一次交手,皆是一次明心見性的經歷。這個體驗,若非親身經歷,實在無從說得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
對戰鬥心法的體驗
武術的戰鬥心法各家不同,我簡單介紹一下多年的體驗,但講不上心得,聊供參考:
「間」者,空隙也,莊子庖丁解牛的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也。
「崩」者,破勢也,可如驚濤裂岸之正面衝擊,也可如波濤洶湧的從根拋起,更可截其一角以致全盤翻倒也。
「距離」者,敵我之間的「空間」,亦緊連於「時間」。距離之掌握可是生死之所在,攻守之機也;「一步一刀」,自己何時踏出,又或對方何時踏入這可「一刀見功」的一步,可是一生修為的判斷。
「中線重心」者,爭取主導控制的位置(positioning),我順勢敵逆勢,我中樞敵外圍也。
「要害關節」者,以最小的動作、最少的力量取得致勝之機,避重就輕以攻擊對方要害(含經絡穴位),又或截斷擒拿對方的手足關節也。
「截斷化解」者,皆為「敵氣」之掌握,前者截而斷其氣,後者順勢化而解之,此二訣或為貫穿整個武術戰鬥系統之要訣也。
這些戰鬥之術又如何入道呢?或可從兩個角度理解。
戰鬥之術如何入道?
可視武術之戰鬥訓練為應對各式對立力量的修練,亦即應對世事的行事取向和心神修練。交手的對手,便是意圖阻礙自己、控制自己,甚至乎傷害自己的外在力量,故可以武術之戰鬥系統對付,武術亦事道,應對世事之道。
再深入一點理解,在白刃交加之間,一步闖過生死關頭,從而了悟生死,道通天地,故武術之戰鬥臨陣實為明心見性的道場,而亦由此以術入道。
古龍的《浣花洗劍錄》在此環節寫得精采。故事的主題不複雜,只是一個武術對決的故事──一位終生敬誠修練劍道的日本武術修行者「白衣人」(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平民,非官家武士,亦非高門大族的子弟),經過數十年的出世入山修練、出山的無數生死對決、獨居孤島十年沉思棋局,到華與紫衣侯一戰之後──「……變得十分平易近人,在市井中做起小生意來,更絕口不談武功之事。」兩位中華武林前輩如此評論──「看來那白衣人已上達劍道中的最高境界,不再以『出世』為修練武術的途徑,而完全『入世』了……」、「正是如此,他此番『入世』之後,便可在紅塵之中學到一些他以前無法學到的東西 ……」
白衣人的「一步一刀」落在眉心,乃正中一劍的一劍破萬法,簡樸直接,盡去花葉招搖,一劍致命。迎戰他的,是家道中落,到處流浪的世家子弟方寶玉。歷劫餘生的方寶玉,塵埃洗盡,寶玉重現光明,經以老千名相浪跡市井的武術大宗師──周方悉心教導,師自然以悟武道,在迎戰白衣人之生死決戰之時,本已落敗勢,但在白衣人迎風一斬眉心之一剎那,撲身地上,卻於白衣人腳前朝上出劍,一劍致命。
大地保護了俯伏的方寶玉眉心,更於此死地出手,刺出絕妙的、以下擊上的一劍──「寶玉俯首望着他,與其說他心中得意、歡喜,倒不如說他心中充滿悲傷、尊敬。此刻,躺在他腳下的,是個畢生貫徹自己理想與目標的人,而芸芸天下,能畢生貫徹自己目標的人又有幾個?」白衣人靜靜地臥在沙灘上,胸膛起伏着。突然,他睜開了眼睛,瞧着寶玉,嘴角竟似露出了一絲微笑,喃喃道:『謝謝你。』」
禪宗的修練、道家的智慧、儒家的懷抱……到位了,不多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