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特朗普之變會否步上蘇聯後塵?

自從美國進入世界體系之後,一直以各種形式在世界範圍內擴張,其利益已經深度嵌入各個區域秩序,成為這些區域秩序的內在一部分。特朗普今致力執行退出政策,使國際秩序陷入混亂。

承接上文:〈特朗普國防政策的重點轉向〉

特朗普的「轉向西半球」政策則以更深刻的方式影響着更多的國家。今天,特朗普的政策的優先次序是:國內-周邊-後院。

美國的周邊比較簡單,只有兩個國家,即墨西哥和加拿大。這兩個國家是傳統北美自由貿易區國家,在經濟上高度依賴美國,美國有很多政策工具可以影響這兩個國家。特朗普針對這兩個國家的周邊外交的政策目標似乎也很清楚,一是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二是阻止非法移民和毒品的進入,三是更有效地控制和影響他們的政策。

拉美區域被美國視為是自己的後院。但對這個後院,美國的政策很難說是成功的。儘管門羅主義之後,這個區域是美國的勢力範圍,在經濟和政治結構上也高度依賴美國,形成了拉美學者所說的依附型發展模式,但拉美發展到今年依然是一個問題最多的區域,一些國家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另一些國家依然處於低度發展狀態,並且各國都呈現為一個高度分化和分裂的社會,極左極右輪流執政,親美和反美勢力高度對立。拉美社會的社會治理能力低下,往往被美國視為是犯罪和毒品的來源國。

特朗普似乎要改變這種現象。特朗普已經宣布「墨西哥灣」改名為「美國灣」,重新確立對巴拿馬運河區的控制權,重新拉攏拉美國家來對抗所謂的「中國影響力」。如果拉攏不成,那麼美國就會實行赤裸裸的暴力政策。美國與委內瑞拉的關係便是典型。實際上,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美國與委內瑞拉處於戰爭的邊緣狀態。美國《新聞週刊》(Newsweek)列舉了種種跡象,認為美國與委內瑞拉爆發戰爭的可能性正在升高。如果兩國之間有一天爆發了戰爭,那麼沒有人會感到驚訝的。

在後冷戰時代,美國已經積累起諸多結構性矛盾,這些矛盾要激進的改革才能解決。
(Shutterstock)
 

美國問題剛好和蘇聯相反

蘇聯的「戈爾巴喬夫之變」導致了蘇聯的解體和蘇聯──東歐集團的解體,促成世界進入後冷戰時代。那麼,今天美國的「特朗普之變」是否會演變成「戈爾巴喬夫之變」呢?就內部來說,「特朗普之變」早已引出了美國內部就「美國是否會發生革命」的討論。這一討論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有十足的理由的。在後冷戰時代,美國已經積累起諸多結構性矛盾,這些矛盾要不通過激進的改革才能得到解決,要不透過更為激進的革命才能解決。特朗普把自己所做的稱為「特朗普革命」。這場革命是以可控方式的進行下去,還是會演變成真正的革命,或者是半途而廢?儘管這還需要觀察,但這場革命,無論是可控的還是失控的,必須是深刻的,否則解決不了美國所面臨的結構性問題。

但是,必須強調指出的是不管美國內部的變化是怎樣的,美國的「國內-周邊-後院」政策次序的確立所影響的絕對不僅僅是這些內部變化,而是會深刻影響到前面提到的三個外在秩序。

一、「民主陣營」國家的內部秩序

正如前面所分析的,二戰以後,美國在推行和擴展美式民主過程中扮演了主要角色。無論是美國內部的民主問題,還是美國減少對其它國家民主政治的投入,都會深刻影響這些國家民主的發展進程,甚至是生死存亡問題。

儘管如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其《第三波:二十世紀後期的民主化浪潮》(The Third Wave: Democratiz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中所指出的,歷史上民主有進有退,但今天民主的「退潮」勢頭之強是歷史上不曾發生過的。無論對哪個區域或者哪個國家,特朗普對美式民主的輸出已經不感興趣。特朗普已經取消了專門從事輸出民主的部門,即國際發展署。

實際上,正如美國人自己所意識到的,特朗普對美國民主本身也不感興趣。在發達的西方,無論是歐洲還是日本,全球右派的崛起已經成為一個事實,正在對傳統民主政體產生巨大的影響,無論是福利和移民政策還是外交和國防政策。在發展中國家,對一些國家來說,正面的消息是美國不再會像從前那樣進行顏色革命和輸出美式民主;對另一些國家來說,負面的消息便是民主的倒退,尤其是那些民主本來就很脆弱的國家。

President Donald Trump and White House staff arrive at Billie Jean King National Tennis Center in Flushing Meadows, New York, Sunday, September 7, 2025, to watch the U.S. Open Men’s Championship. (Official White House Photo by Daniel Torok)
特朗普的退出政策不是其本人的判斷失誤,而是因為此前美國的過度擴張,早已使美國支撐這些區域秩序方面力不從心了。(白宮Flickr)
 

二、美國退出一些區域後 國際秩序的變化

自從美國進入世界體系之後,一直以各種形式在世界範圍內擴張。跟其它大國相比,美國的利益已經深度嵌入各個區域秩序,成為這些區域秩序的內在一部分。自其執政以來,特朗普政府一直致力於想退出這些區域,至少減少對這些區域秩序的投入。迄今為止,退出這一政策往往會導致兩個主要後果。第一,美國很難退出。一旦退出,美國在這些區域的利益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第二,美國一旦強行退出,那麼這些區域會陷入混亂狀態。歐洲、中東的局勢就是這樣。同樣,如果美國從東盟退出,東盟也幾乎會產生類似的後果。

不過,應當意識到,特朗普的退出政策不是其本人的判斷失誤,而是因為此前美國的過度擴張,早已使得美國支撐這些區域秩序方面力不從心了。人們可以認為,即使特朗普不做,其它總統遲早也會這麼做。這就表明,各個區域秩序混亂的出現是早晚的事情。美國連像歐洲那樣的盟友都可以拋棄,更不用說是其它國家了。「被拋棄」也是此前那些和美國關係緊密的國家今天所最擔憂的;相應地,「不被拋棄」也是這些國家對美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

三、國際層面地緣政治秩序的變化

在國際層面,「退群」不僅是特朗普的政策,更會是副總統萬斯這一代「80後」美國領導層的政策。特朗普的退群政策(巴黎氣候協議、聯合國體系、世界衛生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等)的後果已經顯現,無需更多的論述。這裏想強調的是,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美國的退群正在加速各個區域的封建化。今天在世界範圍內,各個區域已經呈現出「群雄崛起、群雄逐鹿」的局面,儘管從長遠來看,有可能形成人民所期望的多極體系(詳見〈一個世界,幾個體系?〉一文),但國際秩序的封建化性質很容易導向區域甚至是全球層面的衝突,甚至戰爭。

不管怎麼說,「特朗普之變」是深刻的。問題在於「特朗普之變」是否會演變成美國的「戈爾巴喬夫之變」?儘管美國和往日的蘇聯在一些方面的確也有雷同之處,尤其是國際層面的過度擴張,但更需要看到兩者之間的不同,否則人們就會犯錯誤的戰略判斷。

儘管特朗普是MAGA運動的產物,也就是要促成「美國的再次偉大」,但美國並沒有當時蘇聯所面臨的經濟和技術停滯不前的局面。(Shutterstock)
 

今天,美國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同時美國的經濟和技術依然處於快速發展過程之中。這種情況把今天的美國和往日的蘇聯區分開來。「戈爾巴喬夫之變」是為了解決當時蘇聯所面臨的發展停滯局面,從而觸動蘇聯的變化,其初心是蘇聯的復興。但戈爾巴喬夫的激進變革方式最終導致了蘇聯的解體。

儘管特朗普是MAGA運動的產物,也就是要促成「美國的再次偉大」,但美國並沒有當時蘇聯所面臨的經濟和技術停滯不前的局面。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分析,蘇聯問題的核心是其上層建築和生產關係有效地阻礙了經濟基礎和技術的發展,所以戈爾巴喬夫要改革的便是上層建築和生產關係。今天美國問題的本質剛好和蘇聯問題相反,即美國問題的核心是其上層建築和生產關係跟不上經濟基礎和生產力的發展。

那麼,特朗普要改革的對象是經濟基礎還是上層建築?正如前面所討論的,特朗普針對的對象是上層建築,而非經濟基礎。經驗地看,在經濟基礎面,特朗普所做的是要強化傳統資本主義式的發展。

實際上,無論是特朗普本身所代表的利益,還是美國資本主義體系要求特朗普所代表的利益,無論怎樣的「特朗普之變」都不會改變美國的資本主義性質。因此,特朗普需要改革和所能改革的也是上層建築和生產關係。那麼,就此而言,特朗普所從事的這場革命是否會促成美國傳統憲政體制的巨大變革?儘管一些美國人已經稱特朗普為「法西斯主義」,但這種法西斯主義是手段還是目標呢?這裏沒有答案。

正如蘇聯的戈爾巴喬夫,「特朗普之變」的初心是讓美國再次偉大,但其所使用的手段會把這場革命導向何處呢?這需要人們的密切觀察。

〈特朗普美國的「戈爾巴喬夫之變」?〉三之三

原刊於「大灣區評論」微信公眾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