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貴人相扶 仙人指路

因決定暫時不到外國留學,當港大數學系助教的一年合約結束後,我便要另找工作。毛鈞年知道我有意到學校教書,建議我去培僑中學。數天後,我收到程介明的電話,說吳校長歡迎我到培僑教書。

我開始在港大數學系任助教的時候,家裏的情況已穩定下來。妹妹從獄中出來,進入了另一間中學,繼續她的學業。媽媽經關心我們的朋友介紹,到一間愛國學校裏當小學教師;她很喜歡教學,文化水平也勝任愉快。弟弟仍在獄中,媽媽和我去探望他時,見他精神還好;囚友中有很多愛國工會的工友,對弟弟愛護有加,不會讓他受人欺凌,我們知道了也稍為放心。

我們一家人從居住了17年的西環搬到東區,在陌生的環境裏開始新生活。

助教生活

在數學系,同事們相處十分融洽。和我一起畢業、留下來當助教的幾個同學,已成為很好的朋友;做過我們教師、現在是同事的幾位前輩,都和我們很合得來,沒半點隔閡。除了學生考試期間我們工作比較緊張外,平時大部分時間都頗輕鬆,每天上午10時和下午3時半,大家都會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幾個特別老友的,放假時會結伴去遊玩。我和3個同事每星期有幾天清晨一起到海灘游泳,一年四季沒間斷。

熟絡了之後,一個同事有一天對我說:「你真的要感謝黃用諏教授:是他堅持聘你入來數學系的。」他說,我的聘用,遭到大學校長的反對。校長對黃教授說,我是trouble-maker(搞事者),不能聘用。黃教授回應說,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我的入職申請;最後他堅持聘請了我。

這過程中,黃教授一定承受了不小壓力。他其實是沒必要為了我而給自己添麻煩的;對這位正直慈祥的學者,我只有無限感恩和尊敬。

同事又對我說:「暴動期間,大學校園裏曾經發現炸彈。有人說,炸彈是你放的,旁邊有你的照片。」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我放了炸彈,也不會留下自己的照片吧!」

但我確曾是「搞事者」。我和幾個同學不滿學生會刊物《學苑》支持政府鎮壓工人,於是印製了一份跟《學苑》唱對台的《新港大》,在校內散發。我們又在一個晚上潛入大學主樓,在走廊的牆上用紅漆髹上「發揚五四精神」、「反對奴化教育」等標語。弟妹被捕後,我已作好心理準備,隨時輪到我要出事。順利畢業算是幸運;還有貴人相扶,在大學當上助教。

我決定暫時放下出國的計劃,寫了一封求職信,寄到新法書院。
(新法書院舊照,網絡照片)
 

留學與否

助教是一年合約。留校當助教的畢業生,多利用這年時間申請到外國大學讀博士。我也向多間美國大學的研究院辦了入學申請,獲得其中4 間錄取。

數月後,我的幾個同學都選定了學校,辦妥了留學手續,我卻仍未為出國作準備。當時全世界都在搞學生運動,美國很多大學經常有反越戰罷課;我想,去到那邊,也很難專心讀書。況且,家裏的情況雖已穩定下來,但弟弟剛出獄,一家人還在適應新環境,我怎能獨個兒跑到外國去?

我不顧黃教授的忠告,決定暫時放下出國的計劃,雖然我仍未放棄日後從事數學研究的志願。

另尋工作

我既然決定暫時不到外國留學,在港大數學系當助教的一年合約結束後,便要另找工作。我無意找一份長期職業,因為我還念念不忘要到外國去讀研究院;工作只是暫時的,最多兩三年吧。

拿着大學畢業的資格,最容易找的工作就是到中學教書。以我的背景,我估計很難去叩官津學校的門。於是我寫了一封求職信,寄到我印象中知名度最高的私立學校——新法書院。

我照學校通知的時間去見工。校長見到我,只說了一句話:「看你的成績,你不是真的想教書吧?」我感覺像給人揭穿了偽裝,無言以對,匆匆說聲「對不起」便拔腿跑了。

毛鈞年知道我有意到學校教書,建議我去培僑中學。

培僑中學師生們在校園裏載歌載舞的熱鬧情景和歡樂氣氛,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培僑中學網)
 

我對培僑中學並不完全陌生。弟弟入獄之後,很多我們原來不認識的左派人士來我家探訪,包括培僑中學和其他幾間左派學校的教師。他們送來慰問和關懷,又邀請我們參加他們的活動。1967年10 月1 日,我參加了培僑中學的國慶活動,第一次出席升旗典禮,第一次和一大群人一起高唱愛國歌曲。師生們在校園裏載歌載舞的熱鬧情景和歡樂氣氛,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後我又有機會隨其他人到培僑,聽吳康民校長的「形勢報告」。我沒有機會和吳校長交談,但光坐在眾人當中聽他演說,已讓我充分感受到他的領袖魅力。

培僑的校長、培僑的師生,給我的印象全是正面的。但在毛鈞年向我提出之前,我沒想過要到培僑當教師;我對這間學校的教學和管理制度一無所知,只覺得它完全不像那些我熟悉的學校,裏面的教師也不像我認識的教師。學校裏教什麼、怎麼教,我都不知道,怎麼進去當教師?他們又怎會讓我這外人進去當教師?
 

曾鈺成(右二)與程介明(右一)2009年在語常會活動合作。(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網頁)
 

程介明的引薦

經毛鈞年一說,我覺得倒也不妨一試。到培僑工作,或許可讓我多了解國情。但怎樣去叩門呢?他們沒有招聘廣告。我想,向這間非一般學校求職,恐怕不能靠寫一般的求職信,大概應找個熟人給引薦一下。於是我去找港大校友程介明。

程介明在港大比我高兩屆。他在1966年取得理學士學位之後,留校修讀港大當時獨有的一年制特別理學士課程,有些科目和我一起上課。我和他一起參加過港大理學會的許多活動,我們兩人相當熟絡。他曾在培僑中學讀過書,港大畢業後又回到培僑當教師。找程介明,不但可以請他給我向吳校長推薦,還可以請他介紹一下在培僑工作的經驗。

程介明不贊成我到培僑工作。他說,培僑的學生多是左派家庭子弟,在那裏教書,我做得到的,其他教師也做得到;如果我到其他學校,教導來自不同家庭的學生,可有意義得多。但他答允回去跟吳校長商量一下。

數天後,我收到程介明的電話:「吳校長說歡迎你到培僑教書,跟你約個時間請你到學校見見他。」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曾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