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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園裏的生命課題

生死相搏的敵我思維,輸贏只有一個字──痛!

樹猶如此,總得有些說法……

驚蟄之後某一天,請教屋苑裏的園藝師一個小學生的問題──為什麼在草木萌生的季候,竟連它們鮮嫩的枝葉也要剪掉?

他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剪了它們,那棵樹會長得更茂盛。老闆請我來就是要搞好園藝。」

我說,這些剪下來的,都是嬌嫩的新生代啊!

他含笑道:「你下個月再來看看它,一定茂盛得多了。」

然後,鋒利的剪鉗颯颯不絕於耳,地上留下一堆無差別夭折的殘骸。

有心理學家發現,少年階段遇上創傷會導致生理早熟,可以提早生兒育女。也許因為這個原理,虐待植物製造夭折的危機感有助它們開枝散葉,正是園藝專家的神機妙算。「綠滿窗前草不除」,沒有了憂患意識,豈不是流於芸芸眾生,甚至躺平散漫的「廢柴」?

原來春日回暖,小花園裏的蔥蘢氣象,可能是它們創傷之後抖擻起來的病變。

面對其他生物,沒有辦法保護自己族群的螞蟻繁殖率極高;蜜蜂有勇悍的攻擊力,繁殖率比較低;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植物,只能隨機依靠和風細雨,或者以姿色、香甜吸引昆蟲,廣播種子。

溫馴的生物原來要靠平和的親切感討好生態環境保護自己,唯有以犧牲種子的數量彌補戰鬥力的質量──原來開枝散葉,虛耗大量播種希望的種子,是族群活下去的代價;而且,枝葉零落是生命力的催化劑。

於是,於是人類就以園藝的手段操控了植物的命運。

有破壞才有建設?

「天道無親」,因為它們都沒有痛感。九霄雲外的造物者當然六根清淨,超越塵寰,有權剖判公道,作出取捨的裁決。至於「常與善人」,誰善誰惡?難解難分,只有天曉得。

曾經與一位教理科的老師談及保育古蹟的話題,他說按照自然科學或建築工藝的思維,沒有破壞,就沒有建設。我回應:這是針對事物新陳代謝的總結判斷;面對人間,尤其是培育天真的孩子,先要讓他們懂得愛惜和尊重身邊的人、事、物,不宜簡單地這樣說。

面對眼前的園圃風光,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裏既然是人間主宰的版圖,花鋤利剪用得其時,達爾文當然不會難過;至於慈悲喜捨的釋迦牟尼,也不會把植物視為要平等看待的「眾生」吧?出家人可以茹素,大概因為它們沒有悲憂、瞋怨和切膚之痛。

花鋤利剪用得其時。(作者提供)
 

由大自然回到人間世

生老病死、成住壞空,簡單地說是自然界的演化現象。現實上當然包括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客觀環境的互動,以及客觀環境與歷史背景的因緣脈絡,那是無可奈何的隨機演變狀態。

可是破壞與建設是兩個包含動機的詞語,說的是以主觀意志改變對方達成自己目標的行為,必須小心運用。

對於天地萬物的描述、探索、歸納是科學研究;對人、事、物的感知、理解、想像、反應和介入是彼此依存的溝通互動,甚至涉及恩怨情仇、歧視偏見,種種是非判斷、事功衡量和倫理問責,是難以一錘定音的大難題。

最初一般人以為工業只講究生產效率,本身沒有生命,不妨革命。後來,勞動者失業、人工智能造假,所謂革命就必須回應倫理的詰問。面對人間事業,任重道遠,更需要以恆心和耐性望、聞、問、切,以工匠的精準造詣成全使命,絕不能操之過急。

請細看工業革命的成就之一,外科醫生做手術的前前後後,要經過多少縝密的研判,做多少謹小慎微的功夫。面對人間,難道憑幾本經典著作招兵買馬,搞一場革命就可以扭轉乾坤嗎?

而且,每一個人的願望和訴求,你懂得多少?誰可以肯定自己呼喊的口號,就是他人甘願出生入死的誓辭?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這句話不但針對歷代的當權者,對掌握話語權及民意支配權、居於某種學問制高點的知識分子,更是戒慎恐懼的忠告。

因為你懂的,他們未必懂,甚至只有追隨附和。於是,一言可以興邦,亦可以喪邦。

捲土重來的反思

近日有朋友在群組留言:「孫中山先生逝世百年,他的《建國方略》逐步實現了!」

回顧這100年的是非功過,總令人百感交集。

在修辭的想像裏,「醜陋的中國人」誇張地宣洩一時之憤,或者因為愛之深,責之切,醜陋的畢竟還算是一個族群的人;至於「中國人成熟嗎?」就把十幾億人比擬作一個等待收拾的頑童,而且一旦舉例,惡行罄竹難書。

近代的中國為什麼難堪成這個樣子?百多年前的文化淵源,當然值得檢討,百多年來被揶揄的所謂醜態,會不會是藥石亂投的病變?

一個面對內憂外患的年代,那些被訕笑的人,何嘗不是無辜的受害者?

古往今來總有些大國手,把人間物化──將族群想像為一個罹患惡疾的軀殼,將庶民想像為中了病毒的細胞。管「它」任督二脈、陰陽五行,既然病了,一於大刀闊斧直搗膏肓,切換那些被他們確診的心肝脾肺腎。他們相信只要一往無前,替天行道,顛覆氣脈就可以起死回生;待它百年之後消除孽障,社稷重光。

請問,歷劫山河翻惡浪,無邊風雨祭冤魂,這算不算是洋務運動的延續,斷章取義套用「西經」的懲罰?

仇恨是人類的天敵

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孟子論革命,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這是對當權者的警戒,而不是對民眾的慷慨陳辭。他遊說諸侯不果,沒有因為某些人成為獨夫而株連無辜的百姓,依然堅持性善論,為孔子接棒,作育英才,移風易俗。這是學者、思想家不擺布蒼生淪為政客梟雄的典範。孟子的應對機鋒和文字論述,具見仁、義、禮、知的風采。

回顧歷史,如果把各國的革命刻意歸納,升格為文明進步不作他想的大前提,所謂「不破不立」,只是一套重蹈覆轍、輾壓無辜者的博弈輪迴。

那些襟懷天下的英雄志士,誰在意法國大革命之後激起了多少政治風雲,醞釀了多少國與國之間的矛盾衝突?革命本來就是以武力取代甚至滅絕對方的內部鬥爭。它成功的意義只在於改變族群的自我管理方式,但成功者以暴易暴把對方(或其替身)押上斷頭台的仇恨意識,一旦聯乘族群的危機感,會猛然撲噬威脅自己的敵人。

近代以來,適逢超越世間矛盾的宗教影響力不斷減退,那個標榜自由、平等、博愛的歐洲,竟然成為兩次世界大戰的發源地,禍延四海,貽害蒼生。

生死相搏的敵我思維,輸贏只有一個字──痛!

 

意象原型:

  1. 《道德經‧第七十九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2. 「綠滿窗前草不除」:豐子愷漫畫──程明道窗前茂草覆砌。或勸之芟。明道曰,不可。欲常見造化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魚數尾,時時觀之。或問其故。曰,欲觀萬物自得意。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