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 Jun 22 2025 16:32:46 GMT+0000 (Coordinated Universal Time)

孫中山在倫敦深造

孫中山的遺願,是華人能在一個民主、自由、開放、法治、不用終日惶恐被拘禁的社會生活。革命是否已成功?同志是否仍須努力?
圖片:部分由作者提供

孫中山1896年的「倫敦蒙難」,和之後在霧都短住的八個月,是他一生中頗關鍵的時刻。他利用這大半年的時間,有幸能在多個優質環境下研習、自修深造,如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和它的圖書室(即今日大英圖書館 British Library 的前身)、格雷法律學院(Gray’s Inn)的圖書館、幽雅的格雷學院宿舍住處、與康德黎和孟生兩位醫生老師的交流等等。孫經常拜訪康氏夫婦,與他倆共膳、或到教堂守禮拜,而住在附近的孟生亦是康宅常客。有學者認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完成於(此時的)倫敦」,是言過其實,筆者絕不苟同。

孫中山利用這大半年的時間,有幸能在多個優質環境下研習、自修深造。(作者提供)
 

孫中山的青少年學歷

孫文五歲時(文是原名、中山和逸仙是別名),他十七歲的胞兄孫眉(S. Ahmi)隨舅父楊文納往夏威夷謀生,他勤奮工作積蓄了小本錢,然後經商致富,在檀香山(Honolulu City)和茂宜島(Maui)擁有或合資多個物業,如幾間商店、農田、和茂宜島的大牧場和孫宅,在華人圈子中有「茂宜王」之美譽。

事業有成的孫眉,遂悉心培育他唯一的胞弟,孫文九歲在鄉下(香山翠亨村)讀私塾 ,然後十二歲往夏威夷,先入讀在檀香山聖公會辦的 Iolani 寄宿學校,中五後轉讀公理宗Congregational Church)辦的 Oahu College,修讀大學預科課程,未讀完便返華。Oahu College 在1934年改為現名 Punahou School,美國總統奧巴馬便曾在此校就讀。維基文庫的資料錯漏頗多,尤其是以大陸書作為文獻的。

孫文返華後,先入讀香港聖公會的 Diocesan Home 拔萃書室(今日的拔萃男書院),數月後轉讀官立中央書院(皇仁書院前身),預科畢業後考入廣州博濟醫院附屬的南華醫校 (美國公理會辦,現為中山醫科大學的一部分),一年後,轉讀在香港剛成立的雅麗氏醫院(Alice Memorial Hospital)附屬「華人西醫書院(Hong Kong College of Medicine for Chinese)」,此乃香港大學醫學院前身,現稱李嘉誠醫學院。

五年後,孫文以優異成績並經過實習,成為該學院的首屆(1892年)兩名畢業生之一,獲「執業學位醫生(licentiate in medicine and surgery)」資格,成為堂堂正正的孫逸仙醫生(Dr. Sun Yat-Sen)。孫十七歲時(1887年)以「日新」為教名,與好友陸皓東一同在香港的綱紀慎會教堂(即是 Congregational Church)受洗入基督教,逸仙是他廿歲時,依廣府話諧音改的,亦是他常用的英文名。與孫同屆畢業的是江英華,他們的結業成績表如圖:

孫文以優異成績並經過實習,成為該學院的首屆兩名畢業生之一。
(取自 “From surgeon-apothecary to statesman: Sun Yat-sen at the Hong Kong College of Medicine”, by Dr. Louis Fu, published in “Journal of the 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of Edinburgh”, 2009)
 

西醫書院是由何啟醫生(1859-1914,他亦是執業大律師)為紀念亡妻雅麗氏,在1884年出資興建的,首屆院長是孟生,並由何、孟、康等人執教鞭。何孟康三人皆英國鴨巴甸大學醫學院(在蘇格蘭)的前後校友,三人均有英國爵士(Sir)勳銜,而啟德機場便是以何啟和區德(二人乃姻親和商業伙伴關係)命名的。

孟生(Dr. Patrick Manson,1844-1922,亦有譯作白文信或萬巴德,港大白文信樓便是以他命名)乃英國知名內科醫生,1866年到1880年間受清廷之聘,先後在台灣和廈門工作,1883年到香港行醫,並在1886年成立香港「牛奶公司」,1887年成為西醫書院首任院長,1890年返回英國繼續行醫,隨即被委任為殖民地部(Colonial Office)的醫學顧問,1899年創立倫敦熱帶醫學校(London School of Tropical Medicine),成為該專科在歐美的頂級培訓和研究機構,他的《熱帶疾病》(Tropical Diseases)是此專科醫生必備的參考書,他曾出任熱帶醫學會會長,被稱為「熱帶醫學之父」。

康德黎(Dr. James Cantlie,1851-1926)是英國知名外科醫生,救傷醫學(First Aid)的倡導先驅,亦在熱帶醫學和公共衛生領域建樹良多。1883年他參與英軍在埃及的自願軍醫團隊,1886年被聘為倫敦 Charing Cross 醫院外科手術醫生,1888年到香港行醫、並協助何啟建立西醫書院,成為它的第二屆院長,亦是孫文的導師和摯友。

康氏1896年返回英國繼續行醫,1899年協助孟生建立倫敦熱帶醫學校,1907年與寄生生物學家 G. C. Low 創立熱帶醫學與衛生學會(Royal Society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孟生擔任首屆會長。康氏在華時間雖只八年,但他對中國的關注和感情是深厚的,他便在1912年與 C. S. Jones 合著 “Sun Yat Sen and the Awakening of China” (譯名是「孫逸仙與中國的覺醒」,由 Jarrold & Sons 公司出版)。

孫文於1887年9月轉學香港西醫書院後與同學合影,前排左四為孫文。(Wikimedia Commons)
 

孫文在西醫書院畢業後,決定先到廣州和澳門行醫,兩年後(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他便毅然棄醫從戎救國,踏上武裝起義的不歸路。他先在夏威夷成立興中會,一年後(1895年)在廣州發動他首次的起義,事敗後又一年,輾轉經澳門、香港、日本、夏威夷、美國,在1896年9月30日到達英國,11天後被清使館非法囚禁了12日,經康、孟兩醫生的奔走,致令英國外交部插手處理,最終逼使清使館放人(見筆者前文〈孫中山被困倫敦砵蘭街〉,灼見名家2025年5月22日)。

之後,孫文在倫敦逗留多八個月,主要目的是自修、充實自己。他在鄉下的私塾 、在夏威夷和香港的中小學、和大專的西醫書院學歷中,在當時課堂中所接觸到的人文學科知識,如歷史(中國和西方)、社會制度、政治思想、經濟理論等等,是非常有限的,相信此際三十一歲的他絕對明白,要領導一場革命推翻清王朝,單是武裝起義是不夠的,更必須有紮實的思想根基,構思出一套合乎國情、民主的建國理念、綱領和計劃,以領導群眾,倫敦是一個理想的學習地方。

孫中山政治思想的培育

毫無疑問,康、孟兩醫生對孫文有莫大的影響,除了醫學領域,孟生有頗豐富的在華經驗,而康德黎對中國亦有一定的認知,二人均在英國有參與公共事務,估計對英國和歐洲的政治和歷史,應有一定的體會,尤其是近代史。在這倫敦的八個月、和之前在香港,孫肯定從這兩位長輩的交流中,獲益不淺。

孫文在往返康宅途中的大英博物館,才是他主要的求學地方。(作者提供)
 

當然, 眾多文獻皆指出,孫文在往返康宅途中的大英博物館,才是他主要的求學地方,因為館中的展品包羅萬象,並以人類文明史的各階段、和各地域,作有系統地分區展出,包括古希臘、羅馬、中古、近代,以至古埃及、美索匹達米亞、波斯、中亞、遠東各國等等,以筆者經驗,單是逐個展區的閃速瀏覽,已等於上了多堂的文明、文化史課,更何況是八個月的細覽。

博物館的各個展區是十分精彩、趣味無窮的,但對孫文來講,更精彩便是館內的圖書室(Reading Room,這便是在1973年才建成的大英圖書館之前身),它就在博物館樓下大堂正中,現叫「大中庭,或伊利沙伯二世大中庭(Great Court of Elizabeth II)」,在1973年前,這便是英國的國家圖書館,書架三層高、工作書桌滿佈圓型大堂,供訪客之用。這圖書室於1997年改建為大中庭(見上圖),仍保持圓型、拱頂、略細,現已改為特色展覽廳。

這宏偉的圖書室,藏書量是驚人的,無論是文史哲各領域。(Wikimedia Commons)
 

這宏偉的圖書室,藏書量是驚人的,無論是文史哲各領域,如啟蒙運動、或前後的哲人,尤其是英籍的培根、洛克、休姆、霍布斯、亞當史密夫等人的英文書作,和歐陸的馬基雅維利、笛卡兒、伏爾泰、盧騷、孟德斯鳩 、康德等人的英譯書作,即使在科技領域,亦有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以降的名家作品,如羅拔波爾、羅拔虎克、牛頓、達爾文等等。

有大專英語能力的孫文,花了不少時間在這圖書室,根據文獻(如《孫中山年譜長編》,陳錫祺編,中華書局,1991年),康德黎的書中有云:「住在倫敦的時候,孫逸仙從不在玩樂上浪費時間,他總是不停地工作,閱讀關於政治、外交、法律、海陸空軍等方面的書籍,礦山及開採、農業、畜牧、工程、政治經濟學等 ⋯⋯ 他堅持不懈地仔細加以研究。」又如萊恩夏曼女士(Abbie Lyon Sharman)1934年的書作(史丹福大學出版社):「孫逸仙在倫敦的圖書館,從書籍中接觸到其他革命家,著名的如亨利佐治和馬克思 ⋯⋯ 與社會主義運動的聯繫 ⋯⋯ 對他的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偵探社跟蹤孫的紀錄,便包括他訪館的多個日期。

博物館和圖書室是免費對外開放的(至今亦然),任何人皆可入內觀看展品和閱讀圖書。孫在清使館脫險後兩個星期,便約見博物館的東方部主管,並於12月5日取得一張為期六個月的圖書證,憑此可在圖書室借出書籍,在他的住處細心研習。而圖書室一直都保存用戶紀錄,可謂星光熠熠,除孫文外,政治家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甘地、馬科斯加維,哲學/經濟學家有羅素、哈耶克,作家有蕭伯納、馬克吐溫、維珍尼亞伍芙(Virginia Woolf)、吉卜齡(R. Kipling)、奧威爾(G. Orwell)、威爾斯(H. G. Wells)、王爾德(O. Wilde)、伯蘭史杜克(B. Stoker)、柯南道爾(A. C. Doyle)等。

孫中山在香港讀醫時的「四大寇」,
左起為楊鶴齡、孫中山、陳少白與尢列,站立者為關景良(非四大寇之一
(Wikimedia Commons)
 

筆者認為,孫文對政治的興趣始於夏威夷,他十七歲時(1883年)便加入了檀香山的「中西擴論社(Chinese-English Debating Society)」,且常與社友論政,後來多名社友皆成為興中會會員,此社的成立比香港的「輔仁文社」早了起碼七年。當然,孫後來在香港讀醫時的「四大寇」,便更上一層樓了,但當時他對政治、民主、革命等課題的認知,仍只屬初階、頂多只有中學程度。英國當然有它的長期民權運動歷史,可以說由大憲章(1215年)已開始,王權便緩慢地下降,至維多利亞女皇此刻,國會已基本上取代了王權。

在孫文之前,歐美已經歷了三個政治大革命──英國革命(1642-1688,包含內戰、共和聯邦、復辟、和光榮革命)、美國獨立(1776年,建立共和國至今)、和法國革命(1789-1815,包含共和革命、和拿破崙的復辟)。縱然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搖旗吶喊,社會和共產主義當年仍未成氣候,而德裔的馬、恩皆要在倫敦流亡終其晚年,客死異鄉,有趣的是,馬在孫訪英十三年前已逝,但恩離世只在孫到訪前兩個月。毫無疑問,英國對孫文來講,是一個研究革命極佳的地方。

除了大英博物館外,倫敦尚有多個自修的好去處,其一便是格雷學院的法律圖書館,由孫的住處步行五分鐘便到,雖然他在格雷學院宿舍的生活,文獻甚少介紹,但孫是有需要在法律知識上補課的,因為他日後的三民主義、建國大綱、三期建設構思、和五權憲法等等,皆要有穩健的法理作依歸。而倫敦的另外三個法律學院,皆在格雷附近,只須十五分鐘步行便達。

三民主義成形

毫無疑問,孫文的英語能力,可以讓他在外國(如大英博物館)潛修,絕對有助他對西方文化的認知,這點是他的政治對手、保皇黨大將康有為、梁啟超師徒望塵莫及的。康梁的英文能力甚低,他們對西方的認知全賴中譯書文,而當年的翻譯水平是沙石滿紙的。

筆者中學時期閱讀了不少台灣的中譯書,如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尤其是存在主義和歐美文化的,在加拿大讀大學時便能讀到原著或英譯本,才發覺1970年代台灣的中譯水平,雖有進步但仍甚差,可想康梁年代的中譯書文實是滿佈地雷的,難怪較有自知之明的「飲冰室主人」梁啟超,在晚年便有「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之說。

至於三民主義何時才完成?筆者深信,此際三十剛出頭的孫文,這倫敦八個月的進修,只算是學紮馬、學基本功夫而已,他先要將進修所得的學識消化,融會貫通後才自成一家,再經過與人深切討論、辯論,尤其是日後與康梁之輩的交手,和在他的公開演說中,與論者的交流切磋,三民主義才漸漸成形、成熟。

31歲的孫逸仙醫生在當年英國報章之肖像
(取自 The Graphic 週刊1896年10月31日文章)
 

孫中山的首次大型演說,是1903年11月(六年後)在希爐埠(Hilo,在夏威夷大島)的「日本戲院」,一個月後再在檀香山的多次更大型演說,且有當地英文報章報道。而他首次用文字闡釋三民主義,便要到1905年同盟會成立時,以《民報發刊詞》發表。三民主義完成於1897年的倫敦之說,完全不合乎史實。

馬克思也好、他的後輩孫中山也好、毛澤東更是,他們的政治思想絕不可能是一碗即食麵,是要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將食材切好醃製、下鑊烹煮、上碟、才可以出餐的。誠然,從一個學術角度去睇,世上無一個哲學或政經主義是十全十美的,三民主義亦不例外,時至今日,全球絕大多數的國家,都不是以單一主義治國的,就算是同一政黨,政綱都可能會跟時間改變。我們今天見到的所謂資本主義、共產主義、三民主義等等,都是經過多次修正、或與其他主義整合而成的。

華人的光輝

孫中山既有長處、亦有短處,但這無礙魯迅仍稱他為偉人(《魯迅選集》卷二,1983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326頁〈黃花節的雜感〉、162頁〈戰士和蒼蠅〉),筆者同意。「國父」的稱號,是他死後十五年(1940年)國府提出的,若與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以至是今天的習近平比,孫中山是當之無愧的。他有一子二女(孫科、孫娫、孫婉,皆盧慕貞所出),他晚年照片的慈父形象,亦是深入民心的。

孫中山37歲時的全家福,攝於1903年(倫敦蒙難六年後)在茂宜島孫眉牧場內的大宅。
孫母楊氏坐正中,她左邊是孫科、右邊是孫娫、前站者是孫婉(科、娫、婉乃中山子女);後排左起:女傭、孫眉妻譚氏、孫眉子細威、孫眉、孫中山、中山髮妻盧慕貞、義女孫霞、女傭。(作者提供)
 

孫中山有不少值得後人學習之處,筆者較為欣賞的,是他的謙遜和好學不倦,學海無涯也,他三十一歲在倫敦深造的八個月,便是這長處的最佳寫照。筆者每次到訪倫敦,必到大英博物館一遊,雖是走馬看花,但亦可算是滿載而歸,住在倫敦或英國的人實有福,可以輕易和經常到訪這個知識寶庫。

博物館和圖書館,應該是包容性高的地方,所以孫中山便能在大英博物館內,同時讀到洛克、亞當史密夫、和馬克思的大作,亦有評論歷史和政治思想、和批評當今政府的書,當然還有各類的新聞刊物。英國的醜史,如失去美國東岸的殖民地、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和後來溫莎公爵(即前英皇佐治八世)親納粹德國的歷史,訪客都能在圖書館讀到,查禁只是自欺欺人,人民應有從錯誤中學習的權利,國家才會有進步。

孫中山在倫敦清使館蒙難,但亦是在同一個倫敦、英國人的博物館和圖書館中,可以自由地進修充實自己,相信他會有很大的感觸。孫中山的遺願,是華人能在一個民主、自由、開放、法治、不用終日惶恐被拘禁的社會生活,美加英澳紐的海外華人、和今日的台灣是做到了。

革命是否已成功?同志是否仍須努力?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