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鋼琴放在這裏,是不會變壞的;但我的子女,卻需要我培育。」這句說話是筆者小時候在電視節目訪問中聽到的,依稀記得當時受訪的長髮女鋼琴家,還轉身向後面的鋼琴拍了一下。
在那個年代,能在紐約殿堂級的茱莉亞音樂學院(Juilliard School of Music)畢業的香港人極為罕有,這位曾一度故意疏於練琴的鋼琴家,相隔差不多50年後,再度踏足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獨奏會。謝幕時,羅乃新邀請了令她得到最大成就的一班人──三位曾令她捨棄那台鋼琴的子女,與他們的配偶──一起上台亮相。
這是筆者第一次欣賞羅乃新的獨奏會,多年來偶爾會見到她與其他人合作演出,但這次卻是自己一力擔正。而她所編排的節目都是學院派的重份量樂曲,技巧與能耐的要求極高。對於一位曾活躍於舞台,但正職早已成為高校教授的銀髮族而言,是否過分吃力?當然,對於羅乃新的技藝,筆者倒沒有懷疑過。

精於控制和聲之美
音樂會的第一首作品為巴赫(J. S. Bach)的《前奏與賦格,BWV853》。羅乃新在〈前奏〉部分,採取的是相對稍慢的速度。一般鋼琴家偏快的處理,則較接近古鍵琴演奏在觸鍵上的彈力;而羅乃新較慢的演繹,在較少音符而旋律又較斷續的線條裏,和聲的感覺便顯得更為濃郁,低音區的雄厚感,便容易超出了巴赫風格的界限。
不過,即使速度偏慢、指觸感較為欠缺彈性、整體感覺上較為拖拉和不夠乾淨爽快,但卻令後面〈賦格〉的旋律線條顯得比較分明,和聲的塑造更覺漂亮。而羅乃新比較強調低音的線條,高音主線就變得次要,高低聲部太平均,以現代的美學觀感來說,整體上也就出現音色過於肥厚。但如果以古鍵琴的演繹而言,兩邊平均卻可以完全理解。總括而言,羅乃新在這首樂曲中,表現出她精於控制和聲之美,多於分配線條的重要性。
海頓《D大調奏鳴曲》
之後的海頓(Haydn)《D大調奏鳴曲,Hob.XVI:37》,除了有海頓典型的四平八穩風格外,更有像樂團一起合奏的效果,鋼琴家雙手所奏出的,完全有如一隊室樂團。可是,承接着上一首作品的「慢」,羅乃新在機能上一下子卻調適不了手指跳躍而有力的神經反應,在第一樂章的主題裏,她的速度並不快,氣氛亦拖延得很,雙手的配合更出現了稍稍不協調的情況。
第二樂章的原創風格,比較像先前的巴赫的〈賦格曲〉,所以羅乃新在處理雙手重複相似的線條,以及在和聲色彩的表現上,還是相當令人滿意。當然,先前所提及的手指肌肉神經反應問題,在第三樂章迴旋曲風格裏便無所遁形。當中大量輕快的重複音,羅乃新無法彈出爽朗的跳躍感覺,亦做不到輕重的差異。不過,在本來講求清楚的裝飾音裏,羅乃新稍嫌模糊的觸鍵,在音色的層面上,卻優雅動聽。
整首奏鳴曲裏,嚴格來說技巧上的敗筆頗多,左右手各自的線條與力量分配的弱點,逼使在古典時期風格的演繹方面,推向到一個比較不理想的水平。
這下子可令人擔心了。下半場的重量級作品,羅乃新還有足夠體能去應付嗎?
蕭邦《夜曲》 意境漂亮
下半場第一套作品為蕭邦(Chopin)的兩首《夜曲,作品27》。當第一首響起,從容夢幻的和聲已能在羅乃新的指間浮現出來。即使在中段較激動的部分,她還是有些拖拉以至做不到強烈的對比,但在氛圍上還是相當可行。而當回歸如夢一般的尾聲時,羅乃新專注於浪漫而空洞的放緩思維、音色的虛空感上,演繹卻非常出色。
唯作為一個資深的鋼琴教授,羅乃新卻犯下了所有學生從一開始學習時,就被督促不能犯的基本守則──演奏中不能突然停手。羅乃新在彈到第二首《夜曲》的第二句(或應該說:還在進行完整的第一句),突然停了手,還抱頭失措。這可是任何一項表演的大忌!筆者當時腦袋還在跟着整條旋律線遊走,這麼一來卻要從頭回想,到底錯哪個音!
其實,無論是演奏、演唱,自己如果彈錯了,但聲音和諧的話,自己有時也未必發覺!尤其是左手有和聲輔助,即使真的錯了,覺得有點怪怪的,但腦筋就已往下一個樂句跑了,哪有時間找回剛才錯的是什麼?難道要找樂譜來對照嗎?完全估計不到,羅乃新卻掉進這個陷阱,除非這是劇情所需吧!
重新演奏後,羅乃新在這第二首《夜曲》裏,意境的塑造其實非常漂亮,左手落到低音區的底蘊、輕巧的裝飾音、來回的音階、兩隻手塑造高低音程的空靈感,都抒情而浪漫,感染力相當強。當然,如果在中段能夠做到稍加彈性而堅定的力量變化,那這首在她手上已經充滿着蕭邦紫色浪漫的《夜曲》演繹,則將會更加動人心弦。

蕭邦《第一敘事曲》低音從容 高音精緻
羅乃新在另一首蕭邦的樂曲──非常熱門的獨奏會曲目、技藝要求極高的──《第一敘事曲》的演出,可說是判若兩人,或許應該說她的機能已完全啟動,進入作戰狀態。經過了漫無目的引子後,她的心思在第一主題中,最美的亮點,可就是在多次重複的樂句起始時,起音的力度甚至音色的不同,令相同的樂句,都有仿如歌唱和說故事的不同氣氛。左手伴奏方面,亦充分發揮她對於低音從容的寬厚感、高音區的精緻感亦極漂亮。
她的基本功,在充滿信心的音階奔跑,完全表現出從來沒有疏懶於例行的練習。當然,一位銀髮族與一位青壯年演奏家相比的話,毋疑無法勝過年輕一輩在琴鍵上的火花。羅乃新亦不例外,在中段具有魄力與靈巧能量的部分,偶爾亦會有音量不能持續平均,或觸鍵稍稍欠缺力度的時刻,在高音區的主旋律,亦較難做到尖銳、火熱的蕭邦風格。但當散漫第一主題再現,她的意境塑造更加深沉,而再往完結的高潮樂段推進時,她指尖下的豪情與傲骨,氛圍完全滿分;近乎完美的大量音階,的確與當打的鋼琴家們無異。
論風格的掌握、整體的布局、琴音的控制及情緒起落的演繹來說,羅乃新在這首樂曲的表現,其實甚至比很多年輕的鋼琴家都要高明。薑,當然是愈老愈辣。
這下子,又令人開始擔心,她是否已用盡體力了喇?
舒伯特《第21號鋼琴奏鳴曲》的和聲美
舒伯特(Schubert)的《第21號鋼琴奏鳴曲,作品D.960》,為羅乃新49年前在大會堂音樂廳演奏過的樂曲。這首重量級作品為壓軸曲目,第一樂章一開始,羅乃新已展現出她拿手的掌握和聲美的本事,而她稍欠力度的觸鍵,在如歌的線條上,反而能夠巧妙地塑造出仿如藝術歌曲的氛圍。她對於樂句的放緩、自然呼吸,以及在低音區的鬆弛、朦朧感,都是她在前幾首樂曲已盡情表現過的優點,在這首樂曲中,更是大派用場。
筆者並沒有學過鋼琴,但對於舒伯特在鋼琴曲中,一拍一拍重複和弦,再變更音符轉調的寫作技倆,卻非常重視。羅乃新本身沒能做到尖銳而帶彈性的觸鍵,在和弦改變中,相較地陰柔從容的彈法與稍作延遲的呼吸樂句,令整體的和聲變化,在邏輯上非常合理,而且順耳而優雅,個人覺得,這是演奏舒伯特樂曲時,非常重要的美學修養。羅乃新本為屬於褪色的反行思維耐性,卻輕易地做到了。不過個人認為,如果高音聲區的旋律線條可以較為尖銳一些,依然可以能夠保持美感。但她對於那句如夢幻的上行琶音,每次都真的彈奏得非常漂亮。而她因為處理和弦非常高明,所以每次由第一主題過渡到第二主題,色彩都表現得非常漂亮。她在整個第一樂章的演繹,都極具詩意,亦能奏出含蓄的激情。
第二樂章的內容鬆散,筆者較難以理解。羅乃新的耐性,始終對於和聲美的演繹非常有利;而在持續而重複音形的左手旋律,她亦能夠不斷塑造、蘊釀潛在的爆發力。整體而言,在這個樂章中,只要好好享受她手下的漂亮琴音色彩,就已足夠。而在第三樂章,羅乃新採取的速度不快,再加上固有的體能,所以整體上比較有拖拉的感覺,手指較難做出清爽的跳躍味道。不過就正因如此,嬌俏的裝飾音卻顯得相當高貴,情緒的變化亦較分明。
第四樂章的迴旋內容,亦擁有大量的重複音與靈巧的裝飾音,這又是考驗羅乃新的小肌肉反應之時。整體而言,我們不能要求她能爽朗地奏出主體,但在演繹音樂的趣味上,她當晚的演奏卻已經超出了個人的預期。她在音樂形象的塑造與鋪排,亦用過了心思,單單是每次fanfare一樣的起始八度,配合隨後的精緻對比,即使機能未能趕上,但意識上卻已的確演繹出來了。不過個人感覺,中段右手旋律線條加伴奏的部分,大概手指的反應力量有限,對於她來說相較困難,現場的效果就不太明朗了。可是,往後的高潮部分,無論是強勁的和弦、快速音階、八度,甚至與之作強弱對比的旋律,羅乃新均能夠完美而具有強烈感染力地演繹,推向歡快而輝煌的完結!這是盡顯舒伯特歌曲鋼琴伴奏部分的藝術氛圍。羅乃新將之為取代了自己在技巧能量上的缺點。
《給311地震與海嘯遇難者的悲歌》體現的虔誠
羅乃新意猶未盡,全晚至此,原來剛剛才將引擎開順!她認為當晚的演奏,最後能有這個能耐,只可以說是神給她的能量,否則她會無法完成!
筆者並非基督徒,但從她加奏日本鋼琴家辻井伸行(Nobuyuki Tsujii)所寫的《給311地震與海嘯遇難者的悲歌》(Elegy for the Victims of the Earthquake and Tsunami on March 11)中,筆者完全感受到她那份放開了自己的虔誠,演繹上極至優美感人。這種美,並不是風花雪月的美,而是心無雜念的淡然之美,琴音令人非常感動。
可以肯定她並沒有說謊,琴音裏的確有虔誠的感謝與慈悲,當然觸動心靈。不過她演繹陳偉光改編給鋼琴獨奏的《親愛主牽我手》時,她的思維卻突然流進了技巧的層面,即使演奏完美,但剛才的無欲無求的虔誠,卻不再出現了。

音樂家的終生課題
羅乃新這場經歷半世紀等待的獨奏會,除了令人好奇,一位幾十年來主要專注於教學的鋼琴家,今時今日的水平如何之外,其實最重要是她夠膽色自己完全挑起舞台大樑,讓今昔所有學生看到一個平日督促自己的老師,原原本本地在舞台上的樣子。
當然,年齡與機能,對於任何演奏家而言,永遠也是挑戰,但羅乃新更加強調的,毋疑是透視她經年累月、天天不離手的基本功,對於演奏家而言有多麼重要!更加重要的是即使技巧下滑,但音樂修養、對於作品的了解與體會,卻是一個音樂家的終生課題。甚至,親身在台上表演「出洋相」,這倒是向學生講解千次萬次,倒不如身教一次!她桃李滿門,當然還包括今次音樂會的搞手、為她翻琴譜的天才鋼琴家黃家正。
不過筆者認為,這場音樂會更是在講解一個人的人生路程。願望與理想,都是隨着人生的遭遇而作合理的改變,但改變不代表放棄。當人走到合適的道途上時,理想還能夠因應能力而結合。正如她自己所說:在神面前要謙卑。這不但是作為音樂家要謙卑,而是作為人要謙卑。對於現今時代的人來說,這已是愈來愈遠離的智慧與理念了。
半個世紀前,筆者未有機會欣賞她的獨奏會。今次以後的半個世紀,或許還有機會。
註:作者評論的節目為2024年4月4日於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羅乃新鋼琴獨奏會──奏育生命」。